【编者按:《色·戒》之后的李安在干什么,他对当下的华语电影有什么看法?《电影世界》特邀著名的电影学者、《李安传》的作者张靓蓓女士对她这位老友进行了专访。这也是李安首次接受媒体采访谈论他的这部新片。】
我还是喜欢拍电影
专访李安
特约采访&撰文/张靓蓓
(采访手记)
正为新片《制造伍德斯托克》(Taking Woodstock)进行后制的李安导演,在忙碌中抽空接受了笔者的电话专访,畅谈他目前的心情、为什么拍这部新片,以及对华语片近期转变的观察。
本来说好只谈个人、不谈华语片的,因为题目太大,也因为整个局面非个人所能左右,一个时代,那是要靠众人之力来完成,但是聊着聊着,免不了又绕回这个话题,看来,李安目前对于拍摄华语片虽然怯步,但是关心从来没有少过。
一直以来,对于时代转折的关键点他始终有兴趣,新作瞄准的又是上个世纪60年代末、70年代初的那段狂飙岁月。60年代的精神,至今影响依旧,那是一个旧价值体系崩解、新价值体系重建的年代,新旧如何调适、如何融合?永远是个老议题、新内容的命题。
好玩的是,《制造伍德斯托克》与李导的一部旧作有关,读者不妨猜上一猜!在旧作里,李安探索新旧价值观冲撞发酵后的种种,如今新作则追本溯源。今年8月15至17日,正值伍德斯托克音乐节40周年纪念,60年代的精神,对于李安导演,甚而对于战后成长的第二代有些什么意义?他以《制造伍德斯托克》来予以反刍;一如李安的老搭档、本片的编剧及制片人詹姆斯‧沙姆斯所言:“我们只是为了探究,当空气中充满解放和自由的时候,历史是如何鼓舞人类的。”
而60年代的精神,是否会再度刺激这一代、在社会上激荡出新火花?待今年8月后见分晓!
□张靓蓓:最近还好吧?
■李安:目前觉得有点怪。
□怎么说?
■我拍的片子有卖座的、有不卖座的,有时候和主流靠拢、有时候又是非主流的,分分合合,就说不上来是在哪条路上。
□你就走你自己的路,不是吗?现在你也不需要担心这些了吧?
■不知道。
□2009还有什么想做的吗?
■这个片子(《制造伍德斯托克》)暑假上,其实今年没有什么特别的计划,好像在“度小月”。
□没关系啊,人都会有放空的时候,人生不就是起起伏伏。
■那你就问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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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制造伍德斯托克》之缘起
□《色·戒》之后,你说不想拍,休息了近四个月,后来怎么想要拍《制造伍德斯托克》?
■那时候我到各地去宣传,推销到大概2月吧,最后一摊是1月(2008)底到日本,过了年就差不多了,去年一整年我尽量要从那里面走出来。
休息期间,大概是去年年初,我去做了身体检查,我很多年没有检查身体了,结果倒还好,美国的健康检查很啰唆,不像在台湾,你去医院check in(登记),两天什么都给你检查好了。这边就是东一个医生、西一个医生,又都要follow up(跟踪观测),每个都要去好几趟,搞你两个月,2月之后,我就在做这些事情,很无聊的。
然后,尽量(想)“人要出来”,之后就决定要拍这个《制造伍德斯托克》。
□你是用拍片来转换心境?
■本来太太报了名参加旅行团,要一起去非洲玩,钱都缴了。那时候美国编剧公会罢工,也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后来这部电影决定开拍,我非洲也没去成,太太就跟他的哥哥一起去玩,玩得好开心。
□你也拍得很开心啊!
■我还是喜欢拍片,不做的话,也不太好,整个人生活会没有重心。
开拍《制造伍德斯托克》(2008年8月18日美东时间8点开镜)之后(注2),我全心投入,报纸、电视都不看,整天拍片,回家就用电视看毛片,整个人刻意保持在片中的气氛里。
□拍《制造伍德斯托克》是要完成你年轻时没有完成的梦想?
■说来也蛮好玩的,这部片子跟我以前拍过的一个片子有关联。
□《冰风暴》吗?都是60年代末、70年代初,两部都是在纽约拍。
■这个很好猜啦!因为《冰风暴》是1973年,我觉得《冰风暴》是1969年伍德斯托克音乐节的转换。因为当初拍《冰风暴》时,我涉猎了很多69年的东西,我是在宣传《色·戒》时,在旧金山看到这本书,(《制造伍德斯托克》原书作者)Elloit Tiber也去宣传他的书,这个人一跟我讲69年,我就眼前一亮,拿来一看,其实书也不是多好的书,可是里面讲到的一些东西,是我以前没有想到的。
□因为他从内部讲嘛!
■当然有一点啦!后来我又去做一些研究,不能光听他一个人讲,你要去看每个人吹牛皮的话(笑),版本都不同,同样是伍德斯托克那个地方的那件事,你看四本书,问四个人,都不一样;我至少知道四个版本,根本对不起来。
还有就是,我想拍个喜剧片,但是一直没有合适的题材,看了这本书后,就把书拿给詹姆斯(沙姆斯)看,结果詹姆斯比我兴趣还大,书里面提到的一些东西,当初那边住的都是比较穷的犹太蓝领阶级的人,就是他们搞出来的。
研究到后来,我发现伍德斯托克音乐节的几个关键人都是犹太人,拍这部片子,也让我对那个时代有了一些新的体会及领悟。当初也没人想到它会成为一个运动、甚而是整个时代翻转的开始,那是一个纯真年代。只是前三个月是“Innocence”(纯真),接着就是“Lost Innocence”(丧失纯真)。
片中有几个段落,60年代末、70年代初的一些东西(精神上的自由),对我来讲,innocence 、lost innocence的东西,会一直回来找我,核心还是一样,只是外表面貌上不同。
拍这部片子,是我拍得最愉快的一次,我拍片从来没有这样过,大家都很高兴,嘻嘻哈哈地就过了,什么事情也不计较,也没怎么生气,我也会听听大家的意见。不像拍《色·戒》时,整天苦着张脸,心情好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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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境的转折
□那时候有人访问你,也这么说,你当时像是千斤压顶?
■拍那部戏真的像去地狱走了一遭,拍到后期,我整个人都豁出去了,谁的话也不听,专家学者的意见都放到一旁,都不管、不听,就埋头做自己的,自己决定一切。
拍完后,就希望大家都能平安、健康的走出来,尤其是男女主角、还有王力宏。
梁朝伟是能够照顾自己的,后来看他也开朗起来,嘻嘻哈哈的。女主角就要好好地照顾,她之后去英国进修,先做回学生。
后来我去伦敦做宣传时,跟埃玛‧汤普逊见面吃饭,这些年来我们也都有些人生经历了,我跟她说:“人有很不好的一面!”她就很了解。
我觉得,如果自己有问题,不要影响到他人。要让演员健康的走出来。至于我自己,去年一整年,就尽量从那里面走出来。
□现在你出来了吗?
■表面上是出来了,但是有的事你做过后,永远就有个烙印在那边。
□其实所有东西你都会经验到,但是能调试和不能调试这个经验是两回事!
■基本上我也知道,我在做的时候就有感觉到,不是片子上映完就没事了,还要有一段时间过渡,要慢慢出来,也不晓得会发生什么事情,就希望大家都平安无事,总之估计要经过一段时间吧!
当初《断背山》拿到奥斯卡之后,我觉得各方面的资源聚集,可以好好运用,所以赶快拍。东西我看到了,基本上就想去讲,当时所有状态都是对的,时间也是对的。如果当时不拍,过了也就过了。其实也没想到真能做成,真的是很难得。记得前置作业时曾经不想拍了,因为有些东西做不出来。后来我到法罗岛去见伯格曼,对我来说,那趟像是去朝圣,整个人好像被净化了,回来后再接着做。
□做完后,会觉得释放出底层的压抑吗?释放出来,会对你自己比较好些?
■其实都还是个“question”!有时候我会想,到底需不需要去释放这种东西,一来是,以前你讲的故事很好,让人家看得怎样怎样怎样,他也有收获一些东西。
当你把自己底层内里的东西释放出来时,人家也不见得要去看你里面的东西,别人也没有义务要来接受你的这一面——(张:究竟要不要去掀开潘多拉的盒子、或揭开那层神秘的面纱)——其实是非常question的。
大部分的人让大家看到的,都是把它美化了,不管是以艺术性或以其它形式来展现,无论如何,其实观众还是喜欢你的那一面,所以这个问题就很难回答。
当你释放出来之后,会不会还有一些新的东西出来,其实也很难讲。
这个东西基本上就充满着疑问及未知,你说一直去释放、去沟通、去了解,这是一条路;结尾时你把它藏在里面,不要去庸人自扰,也可以过得很平静。到底哪个最适当?真的是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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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华语片的观察,希望中型片能做出来
□你还会拍华语片吗?
■不晓得。本来觉得还能拍两部大片的,可是现在看来,真的提不起劲来,就像叶锦添说的:“拍大片,工作量太大,好像被大片绑架了似的。”
□拍西片还可以,拍国片就要挑对工作人员,或者等这个工业体系再成熟些……上次金马奖回来,你看到什么?
■台湾电影还是比较有些看头,有热情。两三年前人家访问我,都还说,台湾电影已死,没想到去年一起都冒出来了。香港电影工业已经出现断层了,所以拍《色·戒》时,有些该在香港拍的戏,我都移到大陆去拍了。
大陆则冲得很快,可是差距太大,多半都要大的、光鲜的、功成名就的,其实也可以去多注意一些小的、有实力的。
我觉得大家要有耐心、耐性,要沉住气,一步一步地来,持续做下去。
□就像大家都说台湾电影已死,谁知道现在又出来了,因为是台湾的电影工作者一直没有放弃,默默耕耘的结果。你这次回来台湾,觉得有股新力量吗?
■有啊!我这次回去看了《阳阳》的初剪,很不错,我看好郑有杰(导演)及那些演员,他真的抓到了一种气氛,很值得期待。我觉得他们这一代比较没有包袱,不太一样,讲自己的话。
□郑有杰不错啊,他的第一部剧情长片《一年之初》就是在魏德圣之前拿下台北电影节百万首奖!
■他们跟我们比较不一样,我们是到了检讨的时候,他们是开始冲出来的时候。不过普遍来看,讲故事的还是缺,讲个人经验、感觉的东西比较多。
□其实能用影像说故事的能力很重要,譬如魏德圣这方面就很强。《海角七号》里古怪精灵弹琴少女“大大”出场时,三个镜头就交代了人物个性及情节!
■他比较不太一样,魏德圣不简单,《海角》比较例外,这些人突然在今年都出来了!
□台湾有很多啊,这两年已经开始有些迹象了。其实各方面都持续在做,等到时机成熟,就都冒出来了。每个地方都需要有人讲自己的故事。
■都多大年纪?
□有些都四十了(魏德圣、钟孟宏等人),比你刚出来时都还大几岁。他们很惨,一进电影圈,就碰上台湾电影自市场全面撤守的年代,之后多半在电视、广告体系,自我学习训练,坚持多年,终于拍成自己的第一部电影。所以他们在影像上的训练,比当年台湾新电影的导演准备充裕。其实《海角七号》成功有他的道理在,影片整体性、趣味性兼具之外,背后还有文化的厚度在,那个才是吸引人的地方。
不过现在又碰上金融海啸,你们会受到影响吗?
■会啊!
但是美国票房反升,大陆票房也上升,人比较会进电影院去看电影,看影碟的人反而少了。大陆是个新兴市场,还有许多上升的空间。
现在大陆正在发展,香港出现断层,台湾有新气象出来,有些新的看头。其实要紧的是得培养“中间片型”,希望中间片型能够做出来,形成市场机制,这样才能培养明星、工作人员,整个市场才会活络,其实香港以前就做这一块。
□陈可辛导演的看法跟你类似,侯孝贤导演也说过,要产生一定的“片量”,形成市场机制,华语片才会真正的起来。
■其实《海角七号》就是中间片型,后来票房冲成了大片,它是卖得大。
□你有些什么话跟大陆观众说?
■希望新的一年大家都能平安渡过金融危机,再来是,能够继续看电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