乍泻的春光

Antonia

乍泻的春光--让我们重新开始

作者: 古凸凸

有一段时间把王家卫的《春光乍泄》看了一遍又一遍。


那或许是许久以前了吧，我已记不清是在什么季节，反正是一个人。平时我对一件事情的记忆，季节总是少不了的背景，甚至我不再记得事情本身的内容，可是我却能准确地回忆起它发生时的各种色彩、气味、触感、声音。每一个季节每一个天气，就像一幅作品的底色，是的，时间过去了，主题像一件丝绸的衣裳，黯淡下去了，沉落下去了，而底色却若一池水，漾着漾着，久也不涸，甚至恍惚地照见你此时的脸，和脸上模糊的悲喜。


或许是片名把我的记忆淹没了——就算是在春天吧，春光乍泻——这是一种暧昧的气息。爱情或许和春天有关，如果从它的源头来看，这倒是一个平庸的隐喻。适度的温暖，适度的湿润，性，生殖，欲望，这个季节是再合适不过的了。可是，爱情为什么却让我们感到了坚硬、粗糙，像一把破旧的刀，钝得即使是挨着我们的心和肉体，也划不破皮肤，也流不出血液，却又分明感觉得到那冰凉、尖锐的疼痛？


我是一个小小的影子，居住在他们住的那间满是跳蚤的屋子里，我闻见梁朝伟和张国荣身上那切实又浑浊的男性气息，看见那一盏流转着的灯，那一条在橙红色的暖光下质感柔暖的彩条毯子，感觉着屋子里的隐忍、躁动和沉闷。后来觉得是爱上梁了，我想与张争夺他，那个略显忧伤的男子一直为我所钟爱。我和他一样，渴望一种稳定的、简单的生活，在世上做一个谦卑安静的人，打一份力所能及的工，挣一份养活爱人的钱。可是为什么我们会有同样的忧伤？


让我们重新开始吧，那个知道自己被深深爱着的人总是这样说。这句话有两个意思：让我们和好吧或是让我们结束吧，究竟是什么意思得由说这个话的人决定，被宠坏的孩子总以为自己主宰着所有的事物，包括自己。——可是，你就能因为他的任性就不爱他了么？来到世上，他那在爱人面前的坦率与任性不是他最诚挚的表达么？他那因对世界的厌倦与颓废、无常与极端不是因为你没有给予他一份完整么？尽管这对你是一种苛求，也尽管这对他是一种非分，可是，你不还是深深去责备自己么？


我总在想，这个故事不是一个例外。异国他乡是我们每个人的真实处境，只要你感受到了生命诞生的偶然和它在世间不能自主的颠沛流离。人没有故乡，没有家园——那都是杜撰的，宛若死亡来临时的安魂曲。哪里会有最亲的人呢？宇宙间漂浮的不过是一块又一块孤独的碎片，大声地自语，却冷寂无声。爱情是我们唯一能相互取暖的方式，是一个奇迹。可是悖论也由此发生，要想让奇迹变成日常生活，要么就消灭奇迹，要么就用死亡来结束日常生活。日常生活最为本质的特性就是重复，而奇迹最不能容忍的就是重复。我们为了让爱情在时间中存在，不惜以婚姻来进行偷梁换柱，最后还指责婚姻是罪魁祸首。如果把一个奇迹的价值看得至高无上，我们最明智的方式是结束它而不是留存它。奇迹只能是艺术品，不能是日常生活。


人是多么为难呵，如果你不能选择去丛林里与野兽历险，你就必须沉落在日常生活之中，爱情就像一颗钻石，纵使再晶莹剔透，也慢慢被消融分解，或许在最初，它的光芒提亮了生活的容颜，可是奇迹要占踞的是空间，哪里又经得起时间的沉积和洗练。重复，再重复，生命冗长而平淡。那个被爱着的、放荡又颓废的灵魂，它究竟是在挣扎什么？是在遗弃什么？寻找什么？那对爱人一次又一次的折磨，一刀又一刀的切割，分明是要把对这整个世界的厌倦、琐碎、怀疑，倾泻在所爱的人的生命里，从彼此无休无止的折磨和痛楚中，去印证那奢侈的、偶然的光亮的存在。


爱与被爱，在世间寻求的是一样的东西，梁那默然的宽容原是留存爱情的唯一可能，是的，他要把它留存在世间，在温暖的琐碎中，在习惯的常识里。这是这个世界上绝大多数人的梦想，那么顽固坚韧的梦想。我是爱他了，他是家的隐喻，让我想把最孤苦的手，合在他瘦弱的身躯上。当那身躯遍布爱情的伤痕，终于消失，那个被宠坏的孩子，也只有紧紧抱着那条绒毯，把脸埋在温暖的彩色条纹中哀哀哭泣，痛彻心肺的哭泣。


你还在寻找瀑布吗？你还在倾听瀑布那宏大而幻丽的声响吗？你还从录音机里听到了另一个灵魂的低泣吗？你还因为没有通向人间的护照而流离失所吗？爱情像晚冬的雪水，终于消逝，可那手心的感觉还是那么鲜明。当它确定无疑地成为你记忆中的一件作品，你开始把它绘成画、谱成曲、写成诗，它已遥远，它已与你无关，在天国的长河边，寂然与你相望。年少时读过的舒婷又重现：


与其在悬崖上展览千年　不如在爱人肩头痛哭一晚


我终于绝望，转身而去。

初七

人是多么为难呵，如果你不能选择去丛林里与野兽历险，你就必须沉落在日常生活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