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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享] 风起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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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5-12 15:24:18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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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没有一分钱

没有公民权

拥有的全部
是我骄傲的心

***********

八月中旬,天酷热难当。

太阳在头顶直照,白晃晃得刺眼。

外面看不见人,田野和村庄都无声的静默着。

突兀的,一个壮年汉子从茂密的庄稼地里钻了出来,嘴里不停的叫骂,“小兔崽子,我打断你的腿!”

前面被他追的少年,半长的发遮去了面貌,双手沾满新鲜的泥土,裤兜里鼓鼓囊囊的,不知装的什么。

显然,他在逃跑方面是个行家,那汉子终是没追上。

汉子在村口住了脚,大口的喘着气,恨恨的骂道,“张风起你个小王八羔子!看我不扒了你的皮!”

李德财在小同庄当了一辈子的村支部书记,比起村里人,日子过得舒坦得多,当然这是指在张风起这个“小王八羔子”出生前。

目不识丁的张老五夫妻能给儿子起这么个诗情画意的名字,并不是突然间冒出了什么学问。

小同庄位于苏北丘陵平原,是典型的半渔半耕的苏北农村,贫穷但不饥荒。

由于靠着大湖,一年有那么几次大风是免不了的。隔几年,总要在湖上翻几条船,给龙王爷送去个把人。

所以每到大风时节,行船的人家就很紧张,稍微冒出点苗头,报警的人就要敲着锣,喊道,“风起了,风起了,各家快收船,龙王爷招女婿了!”

张风起落地,正赶上外面喊“风起了”,抱着他的堂姐就说,“五爷,七弟叫‘风起’,比叫富贵啥的强,成么?”

张老五笑道,“成。”

那年的大风刮翻六条船,有三个人受伤,还有一个捞起来的时候只剩下半口气。

后来,每次张风起把李德财气得直跳脚的时候,李德财总免不了提提陈年旧帐,“这个小王八蛋,一出生就没好事。”

今天也不例外。

张风起照旧蹲在地上,听李德财拍桌子。

*********

张老五家没有船,只能靠种地为生。

张风起小的时候,张老五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都还没成家,虽说有个大哥,文革时被打成右派,得了精神上的毛病。

所以上面的老人,下面的弟妹都靠张老五照应,他没有别的手艺,除了种地,给人家盖房子,支炉罩的时候搭把手,赚点“外块”,勉强度日。

当然也就没钱给儿子进学堂。

张风起这个小混蛋倒是不闲着,成天在村里村外踢腾小脚丫子,今天吓跑二狗家的猪,明天烧光老满家的草垛,顺带还打了邻村的小东倌,扯破了他爷才给他买的新褂子。

来告张老五小儿子状的三村四庄,男女老少早把村委会办公室的门槛踏成了地板。

三个月前,县里说要盖工业园招商引资,征了小同庄七十二户的地,既没给补偿,也没给安置,开了辆挖土机一早进村,把七十二户的田铲成平地。

当时正值满地麦熟,就等收割,七十二户颗粒全无。

到乡里讨说法,说是县里的命令,乡里无权过问。

到县里上访,说越级上访,再不离开信访办,一律拘留。

到省里告状,状子人家接了,客客气气,满脸笑容,说一定严肃查处,给农民兄弟一个说法。

回村的当天,在半路上,去的十个人进了派出所的拘留室,半个月后,每个人在“绝不闹事”的保证书上盖了手印,放了回来。领头的那个右手被拧残了,就是要回地也干不了农活。

有识文断字的写了信去中央,石沉大海,了无音讯。

民告官难,农民告官,难于上青天。

自从中国有了农民,从来没有任何一个当权者对他们真心的仁慈过,因为中国是以农业为基础的大国。

土地国有,据说相当多的理论都证明对于农民是百利而无一害的,但是太多的事实证明,农民的田总是随时随地被以国家的名义任意宰割。

失了土地的七十二户人家,作些零散活计,煎熬维持。

在这个人口多到去餐馆端盘子都要托门子的时代,象张老五夫妻这样年纪大,不识字的农民,是没有人要的,张风起又还不满十六岁。做小生意也没有资本,日子的艰难可想而知。

最后,张老五总算找着一个给开货的搬蔬菜的活,一个月能赚近三百块钱。

所谓开货的,就是大蔬菜贩子,在以农业为主的县城比较常见,他们雇辆卡车,到乡村市集收菜,或者去外地兑购,夜里十二点到农贸市场开给小的蔬菜贩子,一斤菜赚取几分或一两角钱的差价。

这就需要人把几十斤甚至上百斤重的菜从卡车上扛下来。加上天黑,有不少哄抢的无赖,更需要车上有自己人,否则他们爬上车,搬了货就走,根本不付钱。有些小贩甚至会被这些无赖当作踏脚板踩伤。

雇不起帮手的开货的,几分钟内就能损失几百斤的菜,而一辆卡车也就能装千把斤的菜罢了。

这个活非常辛苦,非常脏,钱又少,年轻人不愿意干,多是一些五六十岁的实在没有办法的人才去。

繁荣丰富的农贸市场里,每片菜叶都沾了太多人的血汗和眼泪。

一个月只有不到三百元收入的张老五家,温饱是难以保证的,所以十五岁的张风起,在他众多的“恶行恶状”里又多了一条,“偷地”。

四乡八野没有“小兔崽子”张风起没刨过的地,不管是花生,芝麻,西瓜,黄瓜,还是土豆,番茄,山药,只要能生吃,或者能在火上烤熟的东西,都在这个“小王八羔子”的势力范围。

张老五虽说穷,虽说不识字,但为人正直,家世清白,可不知怎么就生出这么个“让人又爱又恨的小畜生”,闹得小同庄里里外外鸡犬不宁。

平日里,张风起是没有哪一天不刨个三四家地的,来告状的不少,骂也骂了,但大家知道他家的情况,没有当真要治他的。

可这次他刨了大同庄贺老九的地,这个贺老九,周围一带没有不知道的,刺猬过他家的门,都能被他拔下三根刺来,何况张风起拔了他三个一斤重的萝卜。

扯着嗓子说萝卜地被踩坏了,不赔一百块钱决不罢休。

一百块,到哪里去找一百块,把张风起卖了倒贴一百块都没人要。

“你说说看,说说看,”已经把过去十五年所有骂过的词都骂过一遍的李德财再也找不到新词,“今个晌午,你小子吃得饱饱的出门,怎没过半个钟头,就饿鬼了?”

午饭前,张风起在李德财家厨房偷剩馒头,被他老婆撞见,留他吃了饭,本以为在晚饭前,不会再有人来告状的李书记饭后一根烟还没抽完呢,就接到大同庄村长的电话了。

李德财那不知道是第几张的办公桌如果而且显然很快就要退休,或者说进炉膛的话,一定是跟张风起脱不了关系的。

“啪啪”的拍着桌子,李德财向张风起吹胡子瞪眼,“小王八蛋,你说句话,咋非要去刨贺老九的地!”

张风起见他骂够了,才开了口,语气是理直气壮的,“他家萝卜熟了。”

十五年来,早已理解张风起思维逻辑的李德财还是被他气得七窍生烟,“为什么偷贺老九的萝卜”,因为“他家萝卜熟了”,别人家的都没熟。

人同兽言,那是谈不出个所以然的。

“你你你,你个小混帐,县里刨了你家的地,你就刨别人的地,是吧?有本事你去给我刨县委书记的地去!”李德财指着他的头发火。

“他家地在哪?”张风起认真的问。

李德财差点没背过气去,这小犊子还当真了,“全县都是他的地,你刨得了吗?”

张风起转身就走。

李德财叫道,“我话还没说完,你个小王八羔子又对哪儿跑?”

“县里。”张风起低着头往外走,任李德财在后面又骂又喊。

晚上,张婶来哭儿子不见了,李德财问了半天人,总算有个刚从外面回家的说,看见他翻上了运沙车,大概上县里玩了。

张风起有时在村里呆烦了,偶尔也去县上,没出过什么事,所以大伙也就放了心。

县里正在办“对虾节”,很热闹,有不少附近城市的人来吃虾。

现在许多小城镇都办这个节那个节,螃蟹节,龙虾节,芦荟节等等等等,说是为了刺激旅游,发展地方经济。其实为了什么,大家心知肚明。

本届“对虾节”上主持人说的恭维话里,那句“对虾节是百姓的节日,干部的生日”,后半句倒是一点没错。

听说县里投资五百万,请了省里的名导演和歌星笑星办了一台露天文艺节目,传闻最贵的是某知名笑星,花了三十五万。

文艺表演就在县委门前的广场。号称有上万人观赏,其实全是派票,最便宜的五十,最贵的三百,反正要也得要,不要也得要。还必须买件印了“中国对虾节”字样的文化衫才能进。

当然“对虾节”不仅是“干部的生日”,也是“校长老师们”的“生日”,虽说派了票,可大热天的,拿了票的人恐怕也没几个去。所以学生就有用场了。

学校将每个学生以三十元的价格“租”给县里充门面,所以观众席上清一色的中学生,举着小旗子在日头下曝晒,为“人类灵魂的工程师”的腰包呐喊。

张风起不知道县委书记是啥模样,上不起学的他当然家里也没有电视,见不着天天上县新闻的书记尊容。

但是“对虾节”给了他很好的机会,张风起来的这天,是闭幕式,少不得要书记局长的讲几句场面话。

县委广场有墙有门,还有警察,但那墙比起村会计家的枇杷数矮多了,警察也和老满家的几条大狼狗不能比,所以张风起轻松的进了广场。

眉疏眼浊,脸吹得像树皮,真是难看。张风起在墙根撇撇嘴。

确定完目标,他出了广场,打听好县里干部的住处,从一家包子店的老板眼前“拿”了几个包子,他开始了狩猎。

村里人常说,张风起是个野狍子,现在这只野狍子静静的守在了县委书记家的别墅洋房前,等待猎物的出现。

虽然县里征地没给安置费,但是李德财手里原来是有那么几千块钱的,那是去年大湖涨水,国家拨发的救灾款剩下的,本来他想买几千斤稻子分给征地后的特困户。

可上个月乡长母亲“六十六大寿”,这些钱当了份子。所以李德财,这个与其他许多村支部书记比起来,还有那么点良心的小同庄村支书,对这几十户心里多少有愧。

现在张风起捅了这么大的娄子,如果可能,他希望把这小子的小命保住。

他早知道这小子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但哪里想到他会把他一句气话当真。

县里来了话,县委书记被人打了,打得还“不轻”,小道消息,“脸都被打肿了”。

各级党委都下了死命令,严密封锁消息,同时进行大搜捕,要把全县八十万人一个一个过筛子,查找“凶手”,据说“凶手很可能是个十几岁的孩子”。

李德财一听就知道是张风起这个“小王八犊子”,除了他,又还能有谁呢?

*********

村里有个常出外做建筑工的刘二,在建筑工地混久了,也能当个小头头什么的。

连夜,张风起跟着刘二离开了哭得肝肠寸断的父母,到大城市当了“盲流”。

嘱咐好了,人家问就说十八了,是刘二的外甥。

大城市和县里不一样,楼很多,人更多。

张风起不会盖房子,所以干的是搬砖头,和泥浆,抬钢筋,扛水泥柱的活,每天工作十六个小时,除非下大雨,否则没有休息日,工资一天十五元,要到房子盖起来才能给钱,每天供两顿饭,中午烧黄豆芽,晚上煮大白菜。

他们现在是给一个中学盖教学楼,预计年底完工。

张风起还找到了一个“外块”,替周围学校的学生打架,一次十元到二十元不等。

今天趁着他中间休息的空隙,又有人找他“谈生意”。

说对方是个难对付的,所以开的价比较高,一出口就是二十。

张风起摸摸自己的口袋,分文没有,于是他说,“翻一倍。”

“太宰人了吧。”一个男孩说。

“那我走了。”张风起转身。

“三十,三十,就这么多。”另一个急忙道。

********

十六岁的向北高中二年级,爸爸在地税厅工作,妈妈在电信局,都是好单位,所以他们家早早的进入了小康。

他妈妈想让他中学毕业就去留学,而他爸爸希望儿子大学毕业再去喝洋墨水,在这个城市里几乎所有家庭都把送孩子出国作为目标的时代,这种事情并不稀奇。

向北有个姑姑在美国,嫁的是麻省理工大学的某“华人教授”,她极为赞成侄子去美国,在电话里一个劲说美国的教育水平多高多高,出来后多么多么有出息云云。

夕阳西下,天边仿佛涂了胭脂,殷红一片。

微风拂过面颊,柠檬黄的银杏叶撒落脚下。

这是一个绚烂,美好的秋日。

向北放了学,他家离学校不远,每天步行来去。

所以走的多是安静的胡同小巷,比大路近。

当他察觉到危险的同时,被人在背部踢了一脚。

回头的刹那,见到一双藏在半长额发里的黑眸,然后,脸上重重挨了一下。

他不认识他。

吃惊的向北没有来得及防卫,就倒在地上。

他抱住头,挨了几拳,一脚扫在对方的腿上,翻身压住他,“你是谁?”

对方在他胸口推了一把,没有推动。

几乎在同时,向北额角吃痛,用手一摸,满手是血,对方把他踹开,脚踏在他的胸口,扔了手里的石头,“喂,我是王和平雇来教训你的,离他的女朋友远点,知道吧!”

说完,他转身就走了。

向北捂着流血的额角,拾起书包,是他?向北想起来了。

打他的这个人是给他们学校盖楼的一个民工。

之所以他能认出来,是因为有一次,他们的班主任曾经拿这个小民工做过反面教材。

她当时指着窗外的建筑工地说,你们现在不好好学习,将来考不上大学,就会跟那个小孩一样,作苦力,当要饭的。你们看看,他跟你们不也差不多大吗。

坐在窗边的向北就随意瞟了一眼,他们破烂土气的衣着多少给他留了点印象,在这样繁华的大都市,这种人确实显得比较刺眼。

当然,并不是因为这一眼,向北记住了他,只是后来他从同学的口里也听到过他,说他是个为学生打架的“付费打手”。

他们学校是升学率很高的重点高中,也是名校,很少有人“雇他”,但是附近的几所职高技校以及普通中学都有人“雇过他”。

据传当地一些“不良少年集团”好像还三番五次的招揽过他。

这些话对于向北而言是比较新鲜的,所以不能不让他有印象。

伤口缝了两针,两周后才好。向北的父母很生气,想去学校质询,被向北拦住了。

********

又过了几周,午饭的时候,有同学来叫他,说有人找他,就在附近的某个小树林里。

向北虽然纳闷,还是去了。

一看见王和平,知道坏了。

五个男生堵住了退路。

王和平道,“向北,我不是叫你离媛媛远点吗,你是没受够教训怎么着!”

向北道,“不是跟你说我和她只是同班同学吗?”

王和平恨恨的道,“她说她喜欢的是你!”

向北道,“她要喜欢我,我有什么办法,你去找她,找我有什么用。”

“哼!”王和平道,“反正都是你不好,打!”

“等等!”向北往后退退,“你老大不小的,讲讲道理嘛!”

“谁跟你讲道理!”几个人围住了他。

正在这时候,有人从树林外进来,见到他们似乎愣了一下,王和平他们也吃了一惊。

原来是张风起。

工棚里经常有人打牌,他中午基本上是到这边睡觉。

看了看他们,张风起径自从他们身边走过,显然不打算插手。

几个人见是他,也就无所顾忌的动起手来。

向北回头喊道,“喂,你怎么见死不救啊!”

张风起理也不理,眼看就要出树林。

向北叫道,“好好好,他们上次给你多少钱,我加倍给你!你听见了吗?”

张风起住了脚,打量一下向北,看来他没说假话。

王和平见张风起加进来了,叫道,“张风起,你怎么当叛徒啊?”

张风起有点奇怪,叛徒?他又不是××党员,怎么当叛徒?

所以他没回答,还在那打。

不管怎样,五个人打两个人是绰绰有余的,向北和张风起身上都被踢了好几脚。

瞅了个空,向北拉着张风起往外跑,一直跑到大路上,回头看不见“追兵”,两人坐到银杏树下喘气。

“钱呢?”张风起问。

向北道,“你是什么人啊,还没缓过气,就要钱。”

他到自己的口袋里掏出二十块钱,“他们上次给你多少?”

“三十。”张风起回答。

向北笑道,“你还挺贵的。不过我今天身上钱不够,明天给你。”

张风起那双被头发遮住的眼睛严肃的看着他。

向北感觉正在被审问,张风起笔直的眼神让他觉得自己是欺骗纯洁小孩子的大坏蛋。

“不骗你,我明天一定给你,六十块钱一分也不会少的。”向北保证道。

张风起还是盯着他看。

向北没辙了,他把手一举,“不信,你来搜,我只有这二十块。”

张风起真的在他身上搜起来。

向北低头看他在自己衣服上摸口袋的手,这双手有无数细小的伤口和疤痕,粗糙不堪,但意外的,手指却很细。

不知怎地,向北忽然感到口干舌燥,心里有莫名的冲动。

血液发烫,好像充满了某种蓄势待发的力量,似乎就要做出什么事情来。

他一把抓住他在自己身上放肆的手,“喂,”一开口,声音有些哑,“真的没有,我没说假话。”

两人四目相对,最后,张风起站了起来,要走。

向北拉他道,“明天我保证给你,那边有个饺子店,很好吃,我请你,好不好?”

张风起吃过饭了,一碗掺着砂子儿石子儿的米饭和一筷头缺盐少油的黄豆芽,每天都是如此,半饥半饱。

因为工资要到完工才能发,所以张风起只有拿到替人打架的“外块”,才能买在尘土飞扬的路边卖的那种管量不管质的便宜盒饭填饱肚子。

最近工头对他看得紧,找不出空当来,身上一分钱也没有,好几天都没吃饱过。

有饭吃,他绝不会反对。

*********

这家连锁饺子店把当天供应的各种饺子写成一个个小牌子,挂在收银台旁的白板上。采用的是先付钱后吃饭的快餐经营模式,也供应卤菜和各种各样的汤。

午饭高峰期已经过了,排队买票的人不多。

向北问,“你想吃哪种的?”

张风起没来过这种不错的店,所以不知道他说的什么意思。

向北指着白板说,“今天供应的种类比平时多啊,你喜欢哪个?”

张风起看了好一会,说,“不知道。”

向北笑道,“哪有人不知道自己喜欢吃什么的,还是你喜欢的不止一种,那我们多点几种好了。”

张风起怒道,“不知道就是不知道!”

收银小姐被他吓了一跳。

店里的人都向他们看,本来两人进门,就很惹人注意,虽然两个少年差不多大,但向北是附近一中的学生,而张风起却是个“盲流”,在一起颇为蹊跷。

张风起好像真生气了,往门口走。

向北连忙去拉他,低声道,“是我不好,你别走。”

又回头对收银小姐说,“一斤荠菜鸡肉饺,两碗牛肉粉丝汤。”

拿了开好的票,两个孩子坐到窗边,等服务员端饺子。

向北帮他倒醋,“要不要辣酱?”他问张风起。

张风起说,“不要。”

向北道,“我也不要,这里的辣酱特别辣。”

汤先送上来了,饺子要现煮,所以得等一会儿。

里面的牛肉不多,粉丝占了大半,向北先用筷子把自己碗里的牛肉捡到张风起的碗里,“我不喜欢吃牛肉。”他说。

张风起看了他一眼,拿起筷子低头吃起来。

两人约好第二天中午在那棵银杏树下见面,向北付钱给张风起。

晚上一回到家,向北就翻箱倒柜。

“你找什么呢?”他妈过来问。

向北直起身来,“我的小学课本呢?”

他妈笑道,“找那个干什么?咱们家搬过多少次了?早就扔了。”

这些年,向北家由于父母单位比较好,一直有福利分房,从两室一厅到三室两厅,在福利分房制度取消前的末班车,他家分了现在这套四室两厅两浴的大套。

“扔了?”向北道,“你怎么给扔了?”

“你今天怎么了?”他妈奇怪道,“你平时不是老说旧东西没用就该扔,不然家里会变成垃圾场吗?”

向北躺到沙发里,“算了。”

********

第二天中午,向北没吃饭就在银杏树下等,等到午休快结束也没等到张风起出现。

他跑回学校,张风起正在工地上干活,推着一整车的砖头,看上去很吃力。

向北在边上喊他。

“你怎么没去?”向北问。

张风起道,“赶工,中午休息取消了。”

向北道,“那我放学的时候在那里等你,你那个时候有空吗?”

“你现在把钱给我不就行了。”张风起道。

向北犹豫了一下说,“我……钱放在书包里了。你那时不是吃晚饭吗,你别吃了,我请你吃饭。”

张风起说,“好吧。”反正晚饭只有大白菜,也吃不饱。

“那我先去上课。”走了两步,向北回头道,“你别忘了,一定要来。”

张风起点了点头。

把车停在楼边,张风起开始卸砖,刘二负责往上传,“你咋认识这里的学生?”

“他欠我钱。”张风起扔砖给他。

刘二过来道,“风起,这里可不比我们乡下,他们城里人动不动就要抓人进公安局的。你不许胡来,听到没?”

那边砌墙的叫道,“怎么回事,砖呢?”

刘二忙回头,“来了来了。”又叮嘱张风起,“千万记住叔的话,啊。”

虽然是秋天,但工地上热火朝天,每个人都汗流浃背。

总算到了吃晚饭的时间,累得连手指头都懒得动的工人们最高兴的大概就是这个时刻的到来。

为了赶工期,现在他们只有晚饭后能歇一会儿。

歇完了还要挑灯接着干,有经验的工人都知道到了完工期限前一个月,几乎没有不干到夜里的。

张风起没有吃饭,乘他们不注意遛了出去。

向北已经等了好一会儿了。

两人在林子里找了一个树桩子做饭桌。

向北的盒饭是在店里买的,比起张风起吃过的盒饭来,好得太多了,两荤两素,还有番茄鸡蛋附汤。

地上铺着厚厚的落叶,尤其是像小扇子的银杏叶将满目的萧瑟装点出诗意来。

少了叶的遮蔽,纯净的天空格外高远。

两人沉默的吃着饭,向北把自己盒子里的小排夹给张风起,“说了不要这个,店里非给这个,难吃得要命。”

张风起道,“你的事情真多。”

向北笑了,“是是,拜托你帮我把它吃了吧。”

吃完饭,向北从书包里拿出一个袋子,里面是一双球鞋。“这给你。”

“为什么?”张风起问。

“为了谢谢你救我,我看你的鞋子正好坏了,和人打架的时候,跑起来不跟脚。”向北把鞋带解开道,“因为你比我矮,所以我是照着自己鞋子的尺寸小一号买的。你试试,不好,我再去换。”

张风起没动,“不是给过钱了吗?”

“钱归钱嘛!”向北把鞋子放下说,“那是另一回事。”

张风起的鞋子是他妈几个月前给他做的,早就破破烂烂,全是洞,鞋跟也塌了。

向北半跪在地上,给他换鞋,“你不穿袜子?”

张风起的整个脚显得清削,脚趾也很细,当然细碎的伤口是免不了的。

因为有点摸不着头脑,张风起站着,愣愣的看向北替他系鞋带。

“稍微有点松,你脚太瘦了,把鞋带系紧一点就好了。”向北抬头,道,“你觉得呢?”

张风起把自己的鞋装到袋子里,“我走了。”

向北道,“等一下,我还有事跟你说呢。”

张风起道,“还有什么事?”

向北又从书包里拿出一样东西,“这个。”

“什么?”张风起问。

“课本。”向北递给他看,“你平时什么时间有空?”

张风起翻来覆去看这本崭新的小学一年级语文书,忽然一下把它扔到地上,转身就走。

向北在他身后喊道,“你会写张风起吗?张风起,这三个字你会写吗?”

张风起好像没有听见,越走越远。

向北大声叫道,“张风起,你挣钱寄不寄给你妈妈?”

张风起停住了。

“你一定不寄,因为你连自己的名字是哪三个字都不知道,根本填不了汇款单,是不是?”

张风起没有再向前走。

向北拾起课本,走到他身边,“你什么时候有空?”

张风起没有说话。

“星期天吗?”向北问。

张风起还是没有说话。

“中午休息的时候呢?”向北问。

张风起抬起了头,“晚饭后。”

向北笑了,“那我每天放学后在这里等你,你要快点吃饭。”

********

一层秋雨一层凉,天逐渐变冷了。

树林里所有的树枝都灰秃秃的,没有了色彩。

张风起还不算笨,每天一个小时,能认识十几个字。

可写就不行,字总是像蛇爬的一样。

从来没有握过笔的手指缺乏控制力。

向北一遍遍的持着他的手引导笔画的走向,但目前为止,他写出的字还是蛇形。

“你平时有空的时候,要多握握笔,不要一离开这里,就丢了笔,知道吗?”向北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说出小学老师说过的话来,十六岁的向北忽然觉得自己成了满口大道理的教务主任赵老头。

“我又没有空。”张风起把笔扔开。

“你星期天的时候,还有放工后,不能尽想着玩。”这话基本上属于对师长们训诫的生搬硬套。

“哪有星期天?”张风起不高兴的说,“放工后我要睡觉。”

“啊?”向北不知道还有没有星期天的工人,“那你一个月要工作多少天?”

张风起想想说,“大月三十天,小月二十九天。”

“只休息一天吗?”向北惊讶的问。

“什么一天?”张风起不解。

“你不是说大月三十天,小月二十九天吗,那每个月不是还有一天吗?”向北道。

“哪有一天?”张风起奇怪道。

向北看看他,忽然恍然大悟,张风起是按阴历说的,所以一个月只有二十九或者三十天。

许多不识字的农民还是依据传统的农历记日子,因为他们无法看书读报,电视上文绉绉的话也是半懂不懂,所以学习现代的东西比较难,而农历是祖先根据中国自己的自然变化制定的,对于季节气候种庄稼比阳历有用的多,所以农村里还是习惯于阴历。

“那你没有休息日啊……”向北喃喃道。

“你说什么?”张风起没听清。

“难怪你每天一放工就睡觉了。”向北道。

“什么难怪?”张风起道,“放工不睡觉能干嘛?”

向北用书轻敲他的头,“你就不能向那些要帮家里人干农活,还坚持读书,最后考上北大清华的农村小孩学习学习吗,人家干完活,不是也能坚持看书吗?你从七点看到九点,也好啊。”年轻的“向教务主任”谆谆教导他唯一的学生。

“你到底在说什么呀?”张风起完全没听懂他的话,“七点到九点,我不干活啊?”

“我是说晚上。”向北从张风起头上拈去落下的枯叶屑。

“是晚上啊。”张风起把写好的字给向北看。

“啊?”向北呆了,“你是说你晚上也要上班?”

“嗯。”张风起点头,“写得对不对?”

向北真是大为震惊,“那你每天到底干多久?”

“没算过,反正天亮就上工,有时候晚上十点放工,有时候十点以后,我没有表,不怎么清楚。”张风起道。

见向北发呆,“喂,你怎么了?饿了?”

向北道,“没什么。我看看你写没写错。”

媒体常常宣扬某个贫苦子弟如何如何刻苦,最后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一朝金榜题名,跳出了农门。

其实这是极罕见的,都到了那份上了,如果和普通孩子天资差不多,能题名吗?

许多人在舆论的引导下,认为穷人的孩子比富人学习好,纯粹胡扯。

读大学的大部分还是有钱人至少是有点钱的,意志那种东西不管怎样都需要点环境和条件的支持。光有意志能上学吗?

即使能题名的也一定与真正的贫苦还有差距,再聪明刻苦的孩子不给他读书,连名字也不会写,他到哪里题名?

自学成才,那也得有基础,三岁的小孩一个人能自学成才吗?从来没有人教过的小孩不会写字,长大了就能自己学会写字吗?

一天干上十五六个小时的重体力活,住在二十个人的工棚里,从来没有读过书的人能在深夜里凿壁偷光,悬梁刺骨吗?

或者有人说什么只要有毅力,无论多么艰苦的逆境只要努力都能如何如何。把说这话的放到方圆百里只能找到《防蝗手册》的地方去过上两年,再让他说说大道理看。

不管那些自以为是的“逆境成才者”怎样标榜,既然能成才,那他的逆境就只是和更好的环境比较而言,比起真正毫无成才机会的人,他说的都是废话。

***********

晚上回家,饭桌上,父母又提起出国的事。

再过一个学期,向北就是高三了,如果要去国外读大学,到了高三就要开始准备,自然是越早决定越好。

说到最后,还是照例问向北,有没有考虑好。

向北放下筷子,靠到椅背上,“唉,我真想现在就能工作。”

“什么!”他爸他妈齐齐看他。

“开玩笑的。”向北笑道,“不是还有一学期吗?过了寒假再说。”

***********

向北教张风起读书快一个月了。

张风起目前的学习成果是三百个汉字。

教学楼已经盖到最后一层,周末可以封顶。

刘二说等楼盖好,去帮人家装修房子,挣完这笔钱,就快到腊月了,他要回家过年。

他跟工程队的包工头说好了,过年的这段时间把张风起托付给他。

过年时,民工返乡,不停工的工地肯定缺人,张风起不愁找不到活。

阴了一整天,到了傍晚,大雨倾盆而至。

工地收了工,吃完饭,工人们围在工棚里打牌。

张风起看看外面瓢泼的雨,“二叔,我出去一下。”

“你去哪,这大雨下的。”刘二问。

“有事情。”张风起把衣服脱下来,顶在头上,跑进雨里。

远远的,向北就看到人影。

他连忙跑向他,把伞遮在他头上,“你怎么不带伞?”

两人进路边的亭子躲雨。

张风起的上半身都淋湿了。

向北脱下自己的外衣,替他擦头发和脸。

张风起平时因为没钱,很少理发,面容总有一半遮在头发里。

拨开被雨水打湿的发,露出的是一张清俊的脸。

向北道,“你还长得真不错。”

张风起坐到条凳上,“我明天就要走了。”

向北一愣,“楼不是还没盖好吗?”

张风起道,“就剩下封顶了,上头说不用那么多人,明天就给我们结工资。”

向北到他近前,“那你去哪?”

“跟人家去装修。”张风起扭头看看外面,雨势小了。

“什么地方?”

“好像靠火车站的。”张风起站起来,“我来就是跟你说一声,以后你不用在这里等我了。”

向北愣愣的站在那里,没说出话来。

雨,停了。

“我回去了。”张风起说。

向北伸手拉住他的手,“你还留着我给你的电话号码吗?”

张风起点头。

“那你打电话给我。”

“好。”

往外走,手还被他握着,回头看他。

向北也低头看他。

“天要黑了。”张风起说。

向北放开了手。拿出钱包,把两张电话卡给他。

张风起收到怀里,“我走了。”

踏出台阶,被向北从后面抱住,张风起本能的挣扎,“别动,就一下。”向北在他的耳边说。

在他怀里的身体比他想象的要单薄,还填不满他的胸膛。

“放手啦,一下已经到了。”张风起说,“不然我要揍你了。”

向北松开手,张风起没有回头,径直走了。

向北站在亭子里,张风起的背影越来越远,几乎要消失在路的尽头。

他忽然想到还没跟张风起说,要他自己好好学汉字。他抓起书包去追。

一直追出这条公园路,到了街上。

雨后的城市又活了起来,人潮涌动,车流滚滚。

然而,

哪里还有张风起的影子。

2


想快点长大
拥有一双坚强的臂膀

*************

张老五和风起他们的排行并不是根据亲兄弟来排的,

许多小地方保留着过去那种一个家族进行排行的习惯,

就是说堂兄弟在一起算排行,

比如兄弟两人各生三个男孩,

那么这六个男孩就排成老大到老六

有些地方把父亲和叔叔叫做爷

刘二带着张风起他们几个人去帮忙装修的是一个将要开业的大宾馆。

因为要赶在春节的旅游旺季前开业,装修队的老板一直在增加人手,刘二以前在他手下干过,所以才找到这个活。

早上六点开工,晚上九点放工,睡在宾馆的地上。

不久后的星级大饭店,现在是灰蒙蒙的一团水泥块,屋里屋外挂着工人们洗晒的破衣烂衫,谁又能把它同富丽堂皇联想起来呢。

这个工作比盖房子好,至少是风吹不着,雨打不到。

一天也供两顿饭,只是进入十一月份后,豆芽贵了,所以在这里,他们中午吃青菜,晚上吃白菜。

教学楼那个工地上,张风起挣到六百三十块钱,全部由刘二保管。

火车站附近有很多流浪儿,他们有的是被拐卖后逃出来的,有的是因为种种问题从家里跑掉的,也有家庭破裂后,被父母“忘记”的。

漂泊的原因很多,但是有一点是相同的,他们是被社会遗弃的小孩。顺着各种各样的交通工具来到这个大城市,聚集在这里,寻求生存。

这些孩子住在附近荒废的隧道涵洞里,一般会在稍微大点的孩子组织下,趁火车进站减速时,从打开的窗户翻入车厢,收集客人丢下的水果零食盒饭充饥。

警察曾经进行过多次“围剿”,无奈洞里面太黑,他们比警察熟悉地形,总是在被抓住前就消失的不见踪影。

其实警察抓到他们也没用,他们中间大多数人早已不知道自己来自何方,姓是名谁了。

国家很穷,政府似乎没办法养活教育所有失去家庭的孩子。

但是,一个年收入不满两万元的家庭十八年养大一个孩子,并把他送进大学,很平常。

而即使是比较贫穷的地区,县里的各级领导至少也有十几部,价值数十万甚至上百万的车,至于市里,省里无数大大小小的官员,无数昂贵豪华的“专车”,根本没法统计。

为什么政府的税收,不是首先用来养育孩子,而是用来买车呢?

因为会开得太多了吗?

这些孩子并非固定的一群,他们中的大部分人很快就会被城市里专门利用小孩赚钱的成人“收留”。

七八岁的女孩用于卖花,同龄或稍大的男孩将成为偷窃的“好手”,三四岁的则被当作乞讨的幌子。

虽然做的事不同,但他们每天都必须“挣到”规定的数目,否则挨打受罚是免不了的。

当然还有更加惨无人道,令人发指的事,然而人们已经习惯了淡漠以视。

刘二不许张风起和他们接触,他非常担心张风起会走上他们的路。

************

一早起来,就有人惊喜的说,“下雪了。”

到窗前一看,果然。

昨夜下了一场薄薄的细雪,若有似无的在树梢尖和花台边擦过一丝白色。

远处,灰蓝色的天空静静的伫立在寒瑟瑟的风中。

“快过年了。”

“快回家了。”

雪带来了冬天的消息,也为这些一年来闷头干活,物质和精神都极度贫乏的人带来了回家的希望。

粗口的擀面杖狠狠打在张风起的背上,他转身一脚踹倒打他的汉堡店伙计。

另两个人追了上来,拽住张风起的胳膊,张风起大怒,他在家乡从来没有人这样追过他。

他每次“刨”了人家地什么的,“苦主”追几步,见他远了,顶多到村委会骂几声罢了。

就算偶尔没跑得及,“苦主”嘴上骂得再狠,手上只做做样子,没有真下过死手打他的。

即使是贺老九,不依不饶的,却也不曾成心要打他。毕竟张风起不过是个“偷萝卜”的孩子。

可是这些人拿着棍子铁勺,一直追出小半条街。

街上人多,不像乡下,没办法跑快,张风起被他们用那些东西打了好几下,背上,肩上火辣辣的疼,“拿来”的“馒头”也掉在地上。

他再能打,还是被几个身强力壮的伙计按倒在地。

捂着肚子,上气不接下气赶上来的老板娘骂道,“你们这些‘盲流’胆子不小,敢来偷我的东西,把他给我送到派出所去。”

四周早就围了满满的人看热闹,有人道,“该给他们一点教训,成天窜东窜西的,社会治安都是被这种人破坏的!”

被死死抓住的张风起,怒不可遏,伸腿踹在拧他胳膊的人的膝盖上,疼得他抱住腿叫唤。

他这一松手,张风起直起了腰,把摁住他头的人掀翻在地,回过身来竟一拳打在老板娘那张精心描画的脸上,她趔趔趄趄,没来得及哼一声,便摔倒在地,几个伙计连忙去扶她。

看热闹的人群完全被张风起的“野性”惊呆了,霎时间鸦雀无声,眼看着他“突出了重围”,消失在人海里。

一直跑到车水马龙的火车站外面,张风起在巨幅的洗发水广告前停了下来,回头看了看,没有人追来。

他坐到台阶上歇息。

昨夜的雪让气温骤降,阳光仿佛也带着寒意,不怎么暖和。

这里几乎水泄不通,塞满各种各样的车和形形色色的人。

随处可以看到扛着大包,出站进站的“民工”,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似乎凝固了的表情。

他们中间像张风起这样年幼的并不多,但是比他稍大的,读大学的年纪,占据了大部分。

为了看清楚,向北爬上一辆停在车站大门墙角的货车,没错,是张风起,他理了发,那张脸,却配了一身破旧的衣服,很招人眼。

向北跳下车,穿过拥挤的人流,来到广告牌前。

光线被阴影遮挡,张风起抬起头,又低下去。

“风起,真是你!”向北坐到他旁边。“你怎么不打电话给我,害我在车站找了好几个星期。”

张风起没跟他搭话,仍然看街景。

“我先在西站找,后来才到东站来找,可是地方太大了,问人有没有什么地方搞装修,人家都说不清楚。”

向北说着自己找他的经过,但张风起一直没有什么反应。

向北停下来,看他。

张风起还是一动不动的看着街上。

两人沉默了好一会。

忽然,张风起说,“你们城里人真坏!”

说完,站起身就走。

向北跟在他后面,“风起,你被人家欺负了?”

张风起不理,直向前走。

“风起,风起!”向北喊他。

张风起没有回头,自顾走路。

向北去拉他的手,他用力甩开。

走了好一段,向北还跟着他。

他火大了,猛然转身怒道,“你干嘛跟着我!”

向北也停下,道,“人家欺负你,我又没有啊。”

张风起转回身,又向前走。

两人一前一后,默默的走着。

现在是中午,虽然过了吃饭的高峰,但是路边的小吃摊和饭馆还是飘散着浓郁的饭菜香。

张风起午饭吃得一点东西早在刚才逃跑时消耗光了,“拿来”的“馒头”也没吃成,饥肠辘辘。

向北小心的说,“风起,你……饿不饿,我们买个饼好不好?”

张风起仍然没有理他。

路边卖酥油饼的连忙包上两个道,“才出锅的,好吃着呢!”

向北掏钱的功夫,张风起走远了。

他接过饼追上道,“很好吃,你尝尝看。”

张风起瞪他,“我没骗你。”向北说。

又走了一阵,张风起接过饼,咬了一口。

“是好吃吧?”向北说。

大概是某辆火车进站了,一下子涌出巨大的人潮,冲刷着人行道。

向北怕走散,去牵张风起的手。

张风起一甩手,“你干嘛!”

“人这么多,会走散的。”向北说,又去拉张风起的手。

张风起瞪了他一会儿,没有再挣脱。

路人都朝他们看。

男孩子手牵手不常见,特别是他们的衣着打扮反差极大。

但是,向北和张风起都是稚气未脱的孩子,两人神情动作坦荡自然,不见半点暧昧龌龊,反让偷偷看他们的成年人觉得自己的“别有想法”显得不堪。

油饼吃得差不多的时候,两人走到了宾馆门前。

“我要进去了。”张风起说。

向北从怀里拿面巾纸给两人擦手。

“原来你在这里装修。”向北说,“你要打电话给我呀,我上次给你的电话卡用完了吗?”

张风起道,“你真烦,我又不会打。”

向北道,“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不会就是不会!”张风起道。

向北才明白他的意思,他是说他不会打电话。

“你不认识数字啊!”向北恍然大悟的说,“那你也不会用电话卡了?”

张风起要进门,向北拉他道,“我教你,几分钟就行了。”

临分别,向北千叮万嘱要张风起记住打电话。

张风起快走进门里时,他又在他身后叫道,“一定不能忘啊,你去哪儿要打电话告诉我一声!”

张风起回头,皱眉道,“你烦死了,不是说知道吗?”

向北笑了,“电话卡过期就作废了,所以你要记得用啊。”

***********

到了十二月底,装修完毕,赶上城里人过圣诞节,红帽子,小松树的,张风起和几个头一次来城市打工的人都没见过。

可是他们没有沾上喜气,工程队的老板说,工资现在发不出,要他们年后再来拿。

有经验的民工知道,这句话的意思就是他们拿不到工钱了,对于流动性极大的民工而言,年后能不能找到老板都是个问题,还拿什么工资。

原来这个饭店并不是私人投资的,后台是本地的市政府,当然建好后,还是会给私人承包,但所有权属于市里。

当初开发商投标的时候,把价压得很低,这样不切实际的标书能中的,与目前存在的工程运作不良机制有关。

是否中标,与参评公司的计划好坏无关,关键在于幕后功夫做得怎么样,开发商的后台硬不硬。

既然当初标价低,最后不免就会“暂时发不出工钱”,房子盖起来了,装修完成了,民工该回家了。

解释得更简单一点,就是,市里欠着开发商的钱,开发商欠着盖楼的包工头和装修房子的包工头钱,而这两个包工头又欠着工人的钱。

市政府无所谓,欠就欠呗,反正是国家欠,要得烦了,打发一点,就是了。重要的是五年计划里市政建设的头一项工程顺利竣工了,在政府报告里,在各级领导的政治资本上都重重加了一笔筹码。

开发商不管收不收得回投资,他们能从市政府得到的好处是长远的,大大超过这个损失,所以他们不急,在本届领导班子调整前,他们有足够的时间来慢慢的连本带息讨回来。

包工头急也没用,哪项工程款不是今天要一点,明天要一点的,才拿个八九不离的,再说了,能做这么大工程的,那在市里的关系网少得了吗?他们为了这工程,没少在领导和“大老板”,指开发商身上花钱,要是没有要债的本事,他们能在这行当混到今天这光景吗?

唯一等不了的是工人,几乎一文不名的他们居无定所,工钱是他们全部的指望。

刘二和张风起他们几个好一点,因为他们是后面才来的,上半年在别的工地拿到了钱,省吃俭用,还有几百块钱带回家过年。

而其他一直在这个工地的人连回家的路费也没有。

城市里有法律援助中心,可即使打赢了官司,也是一纸空文,因为,包工头没拿到钱,他还得向市政府要钱,法大不过权,哪个法院有胆量,有本事对政府强制执行判决书呢?

工人们等不到法庭开庭,春节一天天逼近,钱一天天减少,他们必须筹措路费回家了。

张风起不回家,刘二把他托付给工头老福,到了新工地。

张风起存在刘二那里的六百三十块钱,除了用掉的,还剩五百块钱,借了一百给同乡做路费。

刘二自己剩的钱也不多,但他还是又留了两百块给张风起,城市里花销太大,万一有个什么事,总得有点应急的钱。

他百般嘱咐张风起,不能乱花钱,不能乱跑,凡事要忍让,别打架。不要理会那些坑蒙拐骗的人,更不能跟街上流浪的孩子混。

都交待好了,他才上的车。

他没有跟张风起说,他买的年货里有一半是给张风起父母的,只说是张风起挣钱买的,托他带回去。

张风起干活的工地是在市中心,修建大商场。

向北已经放了寒假,一家三口去海南三亚玩了一圈。

本来还要多玩两天,可是向北吵吵着要回家,只得提前回来了。

向北家也在市中心,虽然市中心挺大,但相对而言,离张风起不远。

每天中午张风起休息的时候,向北和他约在附近的免费公园见面,好教他读书写字。

**********

大年三十下午,工地放了假,到正月初二再开工。

宾馆那个工地干过的几个没能回家的工人,打听到工程队老板一家三十晚上在某酒店吃团圆饭,叫上所有还留在本城的人,当然包括张风起,从下午就在那个酒店门口等。

好不容易等到他们一家三口出现,领头的几个人忙上前拜年。

老板满面笑容,说同喜同喜。可一提到钱,立刻变了脸,说你们几个怎么回事,成心找我的难看是吧。

工人们道,看您老说哪儿的话,您吃顿年夜饭还得三千五千的,够给好几个人开工资了不是,也不求您全给,能给个回家的路费就成。

老板的太太不乐意了,说,快走,跟这些乡下人磨磨齑齑个什么,丢不丢脸。

他们一家三口进门,工人们被酒店的保安拦住,只好继续在门口等。

大雪无声无息的从天而降。

街上热闹非常,今天是普天同庆的除夕夜,城市的每个角落都流光异彩,溢满繁华,瑞雪的不期而至加深了人们欢乐的气氛。

酒楼里挂着喜气洋洋的红灯笼,饭菜飘香,高朋满座,一群群打扮入时的都市人进来出去,欢声笑语,不绝于耳。

几个人在墙角缩成一团,等待着老板一家吃完年夜饭出来。

张风起嘴唇冻得发紫,要不是其他人拉着他,他早闯进门去了。

直等了三个钟头,不见他们出来,问从里面出来招呼客人的服务生,说是那家三口已经从后门走了。

往回走,已经快晚上九点。

雪总算停了。

和张风起同个工地的阿明去老乡那儿吃饺子。

张风起一个人顶着北风回工棚,因为是除夕夜,一路上都有灯。

风呼呼的在耳边吹,空心的棉衣抵挡不住寒气从领口侵入。

张风起抱着手,低头进大门。

“风起。”

顺声音一看,向北正站在路边的树下。

“你怎么在这里?”张风起跳过小花台,到他面前。

“等你啊。”向北说,去握张风起冻僵的手,“我给你焐焐。”

他的手很暖,张风起指尖的疼痛瞬间减弱了。“你们家不吃年夜饭?”

“他们一大帮子还在吃着呢,我是溜出来的,看门人说你出去了,我就在这里等你。”向北把他的手放到大衣里,“你也去吃年夜饭了?”

“没有,去要工资了,可是没要到。”张风起闷闷的说。

“你是黄世仁啊,哪有大年三十上门讨债的。”向北笑道。

“平时又没空,”张风起不满的道,“他们说只有今天能找到人。”

“是我不对,是我不对。”向北忙道,“那你还没吃饭?”

“去的路上吃了。”张风起说。

“你把手往上。”向北说。

张风起的手在他大衣里向上摸了摸,有一包东西放在内侧的口袋里。

打开一看,是米糕,还很热。

“你上次不是说喜欢吃香米糕吗?”向北说,“我们家今天到奶奶家聚餐,她买了好多,我拿了几块出来。”

张风起咬了一口,“不是香米糕。”

向北就着他的手也咬了一口,“是这个味道啊。”

“不是香米做的。”张风起道。

向北叹道,“这可是城里最有名的‘香香米糕店’的香米糕,大家都说那儿香米糕正宗味好,每天买的人都排到店门外面呢,不少人都要提前预订的,怎么会不是香米啊。”

“城里人就会骗人。”张风起哼道。

向北笑道,“反正味道还可以,今天你就将就一下。”

张风起吃了几口,忽然停住了手,轻声道,“不知道我妈他们会不会舂米糕?”

“你妈妈会做米糕啊?”向北问。

“我们家那里每年除夕都要舂米糕,一边舂,一边守岁,可是今年我家没有田,种不了香稻,不知道我妈妈还能不能舂。”张风起看了看路的尽头,虽然到处都亮着灯,但前方还是消失在茫茫的黑色里。

“你想妈妈了?”向北低声道。

“我才没有!”张风起立刻反驳。

向北笑了,“守岁的时候,你都做什么?”

张风起一边吃,一边道,“我把红枣和石榴放在供奉祖先的堂几上,然后就开始等线香烧完,烧完了鸡就叫了,可是每次我都中间就睡着了。我醒来,天都亮了,米糕也舂好了,我一摸衣服口袋,里面有切糕和糖,还有一块钱,是崭新的。他们说,去玩吧,我就到村里和别的小孩玩。”

向北伸手指擦去他脸上的米糕屑,“一块钱,你用来买什么?”

“什么也不买。”张风起把剩下的包好,放在自己怀中。

“什么也不买,那你用它做什么?”向北笑道。

“收到坛子里。”张风起说。

“什么坛子?”向北问。

“我自己的坛子,重要的东西都存在里面。”张风起道。

“你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向北问。

张风起想想道,“有小鼓,铃铛,小起子,还有锤子,反正有用的东西都在里面。”

向北大大的笑了出来。

“你在笑我!”张风起狠狠的瞪他。

“没有,我只是觉得你真可爱。”向北笑道。

“你就是在笑我!”张风起不懂他说的可爱是什么意思,以为向北在讽刺他。

向北忙收敛笑容,认真的问道,“真没有,你存它们做什么用?”

张风起见他真没笑话自己,才道,“我还没想好,等我想到了再告诉你。”

“好。”向北道,“你想到了,一定要告诉我。”

“对了,我差点忘了。”向北把旁边的纸带递给张风起。

张风起拿过来,里面是件灰色的高领毛衣。

“你回去就穿上,只穿棉衣不保暖。”向北说。

“干嘛给我?”张风起问。

“新年礼物啊,你也要送我。”向北说。

“我又没有东西送你。”张风起看着袋子道。

“嗯……这倒也是。”向北道。

路灯从侧面照在张风起的脸上,勾勒着他清俊的轮廓。

向北的心忽然怦怦的跳起来,喉咙有些干涩,他低声道,“风起。”

“嗯?”张风起抬起头。

“我想要你……要你闭上眼。”向北的脑子里一片空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干嘛?”

“你……闭上眼。”向北看着他道。

张风起依言闭上眼睛。

向北俯身,唇擦过他的。

只有不到半秒钟的时间,却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长。

一直看不清的东西豁然被照亮了。

“要做什么?”张风起睁开眼问道。

“什么?”向北无意识的道。

“你到底要我闭上眼睛干嘛?”张风起问。

向北愣住了,“我刚才……”

张风起等他半天,不见他说下去,问,“你刚才什么?”

“我刚才……不是……碰到你的……”向北忐忑不安的断断续续道。

“对了,你的脸干嘛碰到我,风太大,你站不稳吗?”张风起问。

原来他不懂!

向北一下子抱住头蹲到地上。

“你怎么了?”张风起奇怪的问。

“我想我一定有哪里不对劲。”向北闷闷的说。

“你生病了?感冒了吗?”张风起去摸他的头。

向北道,“不是。你别管我。”

张风起拿开他的手,“你到底怎么了?”

四目相对,张风起清澈的眼睛里不见半点浑浊。

向北别开脸,“我没怎么。”

“那你干嘛不自在?”张风起问。

“我没有不自在。”向北不敢看他的脸。

“你有。”张风起扳过他的脸。

看着他的脸,向北觉得浑身燥热难当,天明明冷得很。

他转过头,“我要回去了。”语调几乎凑不齐整。

转身就向前跑。

跑了几步,停下回头道,“明天我要去姥姥家拜年,后天中午你要准时到,别忘了。”

张风起点头,困惑不解的看着他奔跑的背影。

张风起出生之前,就已实行计划生育,所以他是独生子。

刚刚懵懂记事的时候,别的小孩子开始上幼儿园,他一个人在田里田外伸展还不稳当的小胳膊腿。

他的玩伴是花草树木,田地庄稼,还有家养野生的小动物。

他吓唬小猪小羊,捉弄鸡鸭鹅兔。

在人家的场院上烤山芋,烧光过冬的稻草。

觉得自己受了欺负,不管打不打得过,也要拼到底。

张风起没读过书,没看过电视,只有十五岁。

世间的男欢女爱,嗔情痴欲,他一无所觉。

他不知道这个男孩子和他交换了初吻,如果那算是一个吻的话。

他在禀性耿直淳朴的家庭生长,不是欺软怕硬的小地痞,没使过坏心眼,村里人对他的顽皮从来是又气又爱。

他没上过学,不了解集体的概念,未曾沾染一丝一毫的寂寞和孤独。

他是丘陵平原上一只无拘无束的小兽,独来独往,自由自在。

**********

然而高高在上,不切实际,好大喜功的官老爷们蛮横的剥夺了他的生活。

并且恬不知耻的声称是为了真抓实干,带领所有人走共同富裕的道路。

从来就没有共同富裕的道路,资源只有那么多,有人享用的多,就有人得到的少。

富国掠夺穷国,富人掠夺穷人,这是亘古不变的事实。

这个国家没有真正发展过资本主义经济,没有经历工业革命和新技术革命,技术落后,国力不足,而人口却多得不可思议。

所以目前占主导地位,大力提倡发展的只能是劳动力密集产业。先天的不足已经注定了后天的畸形发展。

民族如此众多,地域诧异如此之大,让国家安定的唯一手段,只能是集权专制,只有安定了,才能发展经济,才能解决大多数人的温饱问题。

然而绝对的专制,必将产生绝对的腐败。

一个解不开的套。

要想实现以法制国,而不是以权治国,制度管人,而不是人管制度,是看不见尽头的长路。

许多人不愿意走这条长路。

花了大笔税金培养起来的人才,成批的流失到欧美和日本去。

一流的本科生,二流的研究生,三流的博士生,何其尴尬。

去留学的没有带着先进的技术和知识回来。

花着自己国家的钱,替美国人,西欧人和日本人做嫁衣裳,到最后却没有钱给无数读不起书的自己的孩子上学。

一个解不开的套。

那条看不见尽头的路太长,让别人走吧,有条件的都要一步跨越这一百年的时间。

每个人都以为自己不做,还有别人,因为人很多很多,可是读书的人其实很少很少。

年轻人“热爱”着祖国,思慕着国外。

这是国家的无可奈何,也是民族的无可奈何。

有了钱,就举家移民海外,把在国内赚的自己人的钱送给人家建设国家的,只怕比天上的星星还多。

而那些东窗事发的巨贪,一个一个的都能逃往国外,带走了数以亿记的国有资金。

是真的抓不到呢,还是不想抓呢?

呼喊着建设资金不足,渴望着外国人来投资,却又将数不清的国内资金带到国外去。

这是一个从很久很久以前就注定了的矛盾,这个矛盾似乎也注定了富民强国只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海市蜃楼。

最后,才发现支撑着这个只解决了温饱的庞大贫穷的国家的,还是占总人口几近百分之八十的农民。

然而这是城市人的时代,不是农民的时代,从来也不曾有过农民的时代。

没有一个城里人不是从乡下人来的,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城市人已经习惯了欺压盘剥乡下人。

高楼大厦是乡下人盖的,可是他们从来没有住过。

粮食是乡下人种的,可是他们吃得远远没有不种地的人好。

城市建在乡下人的背上,他们却不是城市的主人。

每当他们感到吃了亏的时候,城里人总有一大堆的道理证明他们吃亏是应该的。

**********

张风起不懂国家与民族的大道理,他不知道城市人需要的那种自以为是的虚荣和势利,他只用自己简单直接的立场来看待是非对错,他知道他们“很坏”。

他才十五岁,刚刚要开始感受像他这样的出身将承担的苦。

然而他的肩膀还太稚嫩,他只有一双虽已满是伤痕,却还没长大的手。

在他清澈透明的眼睛开始沾染和他父辈祖辈同样的愁苦和灰暗之前,谁来救救孩子?
 楼主| 发表于 2007-5-12 15:32:03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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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第一次发现
已经来不及
我只希望
不会伤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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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初五,刘二就回来了,给张风起带了他妈妈做的衣服和鞋。

刘二的儿子在县里中学读书,学费生活费对于乡下人都是不小的数目,他得多挣些钱。

干了没几天,他从铰环松脱的铰架摔下,折了腰。

那个不愿意多说一个字的医生冷冷的道,如果不动手术,他一辈子只能躺在床上。

手术费需要一万元,必须先交五千块钱的预付金。

老福带着张风起去找包工队的大老板。

大老板姓韩,人称“韩千万”。

跪也跪了,求也求了。

“韩千万”说刘二到工地不满一个星期,给了三千块的住院费算仁至义尽了,如果开这个口子,以后这个要一万,那个要一万,他倾家荡产也赔不起。

没有要到钱,去医院的路显得格外漫长。

无计可施的老福,在一家歇业的店铺门前台阶上蹲了下来。

今天是正月十五元宵节,大街小巷花灯簇簇,沉浸在新年气氛中的人们熙熙攘攘,一派欢腾。

望着热闹的城市,老福叹了口气,“娃啊,干我们这个的贱命啊。”

医院终究还是要去。

歇了一刻,老福站了起来,“走吧。”

张风起道,“我想去转转。”

老福点头。

没有钱,早去晚去都一样。张风起毕竟是小孩子,街上又很热闹。

翻下墙,张风起绕过那辆漂亮的小轿车,轻轻的推开了门。

“韩千万”正看报纸,没有察觉。

等他听到动静,已经来不及了。

张风起速度奇快,准确凶狠地一脚踢中他发福的肚子,将他连人带椅子踹倒在地。

不容片刻喘息,落下的每一拳都如重锤。

过了六十的“韩千万”,身体滞重,毫无抵挡余地。

楼上急急忙忙跑下一个二十七八岁的青年,从后面抓住张风起的衣领。

张风起回过头。

看到他的脸,青年很意外,打向张风起的拳头没有落下去。

张风起可没迟疑,一拳击中他的脸。

房子里又有几个人赶到。

一个男人操起手边的椅子向张风起砸去,先来的那个青年大叫,“不要砸!”侧身护住张风起。

差点砸到他的人惊得一撒手,椅子“啪”的掉在地上。

“韩千万”艰难的被扶起来。

“快把他给我抓到公安局去!反了天了,反了天了!”他喘着气叫道。

那青年把张风起箍在怀里,回头道,“他还是个孩子!”

“韩千万”道,“送到公安局!送到公安局去!”

青年大声道,“爸爸!他是个孩子!”

他这么一叫,屋里的人顿时安静了下来。

“我带他出去。”青年说。

十五岁的张风起,到底和成人的力气还有相当的差距,被青年半抱着出了门。

到外面,他一松手,被张风起踢了一脚。

弯着腰,他咳了两下,道,“你力气不小啊。我认输,停战吧。”

见他不还手,张风起没有再打他。

“我刚才听到你们和我爸谈话,你叫风起吧,我叫韩书山。”青年道,“我们到那边谈谈。”

张风起站着不动。

“就一会儿,你再打我也不迟。”韩书山说。

路口的咖啡馆,离韩家只有几十米。

韩书山要了热牛奶和咖啡。

看张风起一直警惕的注视他,韩书山忍不住笑道,“放心吧,我不会把你送到那种地方的。”

拿起小勺子,他搅了搅热奶,递给张风起,“小心烫嘴,冷冷再喝。”

张风起道,“你有什么话,快说。”

韩书山道,“你先别急,等一下我就去医院替你舅舅办手续。”

张风起盯着他看了几秒钟,过去拉起他的手,就往外走。

韩书山笑道,“办了手续,医生也要准备几天的,不急这一会儿,先把牛奶喝了。再说我也得知道需要多少钱呐。”

**************

三天后,刘二进手术室。

老福放了张风起假。

韩书山也来了,和张风起两个人坐在手术室外等。

张风起没来过正规的医院,他在家乡时有个头疼脑热的都是赤脚医生给看的。

四周一片素白,说话声音高点,就嗡嗡的响,大部分时候又安静的可怕。

虽然护士小姐已经改穿浅粉色的工作服,墙上也刷了一些浅绿,但还是让人感到某种庄严与肃穆。

浓烈刺鼻的药水味,尤其令张风起不自在。

韩书山握住他的手,“紧张吗?”

“没有。”张风起立刻回答。

韩书山道,“医生说了,手术没什么危险。”

张风起道,“他不是说,好了以后也干不了活吗?”

“干活是有点困难,但日常生活基本没有太大的问题。”韩书山迟疑了一下说。

张风起望了望手术室紧紧关闭的门,“阿明说这种事情很多。”

“是很多。”

窗外,一只小小的麻雀在土褐色的枝条上跳来跳去,似乎在观察可以觅食的地方。

韩书山握了握他的手,“风起,不管生活多艰难,你要做一个堂堂正正,铮铮铁骨的男子汉,知道吗?”

“不知道。”张风起答道。

韩书山说,“你必须知道,杀人放火不对,抢劫偷窃不对,侮辱女性不对,仗着自己力气大随便打人也不对,所以不能做这些事情。”

“拿人家的馒头呢?”张风起问。

韩书山笑起来,“如果人家多得吃不完,拿一个,……也无妨。”

“还有,出卖原则不对,任意违背自己的承诺不对,和朋友交往首先考虑物质条件,身份地位不对,对比自己强的,唯唯诺诺,俯首帖耳,对比自己弱的,横眉冷眼,不屑一顾不对,你明白我的意思吗?”韩书山问。

张风起道,“不能欺负别人,也不能被别人欺负?”

韩书山点头,“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有过错勇于道歉,对自己做的事负责任,不因为对自己有利就肆意欺骗伤害别人,这种人才是高贵的人,值得尊敬的人。而识不识字,有没有钱,绝对不是衡量一个人好坏贵贱的标准。”

张风起没做回应,沉思了半晌。

过了一会儿,他道,“城里人半边脸。”

韩书山问,“为什么这样说?”

张风起道,“我不打他们,他们还不是一样欺负人?”

停了一下,他说,“去年大湖涨水,我家房子被淹了,搬到帐篷里住,鸡鸭没处放,又没东西喂,只好卖给城里来收鸡的饭店。我妈养的八只下蛋母鸡,问城里人要九块钱,城里人说跌价了,只给六块钱。我到了这里,看见店里一只洋鸡腿就要十块钱,他们说什么时候都卖十块钱。洋鸡比草鸡便宜,一只鸡腿都要卖十块钱,我妈八只草鸡才得了六块钱。城里人老说穷,可是我看连小孩都吃得起那种鸡腿,我们那里就没有人吃得起。”

细长英挺的眉微微蹙起,隐隐约约透露不满。

稚气的脸已初见俊美,虽稍单薄,但有副好身段。如果是城市里的孩子,现在肯定是学校里小女生们的暗恋对象。

他才刚刚开始认识世界和人生,却被无情的抛进了社会最底层。

他的经历和将要经历的正一步步把他推入为了生存不择手段的行列。

韩书山无能为力,他没有方法来拯救他。

他的只言片语也许可以让他知道什么是生存手段的底线,但要坚守这个底线,需要的是不可思议的奇迹。

韩书山思索片刻,道,“以前我们家被下放到农村,回到县城后,我爸妈替人家拉平板车,从县城的北边拉到南边,满满的一车砖头,要拉两个小时,挣一角五分钱。我们没有城镇户口,不能买平价粮油,所以要花几倍甚至十几倍的钱买粮食。那时,我也对这个社会充满了疑问,为什么越没有钱的人,越比人家多花钱。可是你看,现在任何人都可以用同样便宜的价格买到粮食了,对不对?”

张风起没有回答,但他显然在听。

韩书山继续道,“贫富差距和城乡差别越拉越大,这是因为总体上的物质太少,使相对贫穷的人绝对拥有的更少,但是现在比以前在很多方面都有非常大的改善,以后也会比现在有非常大的改善,你慢慢的长大就会明白这一点。公平的进程虽然缓慢,但并没有停止,而如果每个人都抱着不择手段,恃强凌弱的想法,就不会有平等的那一天,到最后所有人都处在不公正之中,你懂我说的话吗?”

张风起想了一会儿,道,“你是说,就算人家不给我工资,我也不能去抢别人的钱?”

韩书山点头,“对,你能做到吗?”

张风起哼道,“我不知道。”

韩书山道,“我知道你能做到。”

张风起皱眉道,“你怎么知道?”

韩书山笑道,“因为你并没有抢过人家的钱,不是吗?”

************

手术还在进行,天已经傍晚了。

向北从走廊上急匆匆的跑来。

“你怎么来了?”张风起问。

“我放学,来看看你。”向北边说边脱书包。

脱到一半,他过去把韩书山握住张风起的手用力扯开。

韩书山没有防备,差点被推倒。

张风起奇怪的看他。

向北坐下,把张风起往自己身边拉。

原来他是嫉妒了,韩书山不禁莞而,小孩子常常对朋友有着成人无法理解的占有欲。

“你朋友?”韩书山问张风起。

张风起点头,“他叫向北。”

向北勉强动了动面皮,“你好。”

韩书山冲向北点点头,笑道,“你们两个挺要好的嘛。”

三个人又等了半个钟头,手术才结束。

安顿好刘二,张风起就回工棚了。

手术的前三天,他都在医院陪床,没怎么睡过。

刘二的家人不可能千里迢迢来大城市照顾他,因为没有钱,吃住都是问题。

手术后,刘二状况良好,张风起就先回去了,不管晚上睡不睡,白天张风起还是要去工地干活,老是硬撑哪行。

向北和张风起都是回市中心,正好顺路。

下班高峰,车上挤得很,两人抓着吊环,被夹在人堆里。

随着车子的停停开开,人群一会儿向前,一会儿向后叠成一团。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张风起已经靠到了向北的身上。

他灼热的呼吸清晰地熨烫着他的肩颈,向北听得到自己脉搏激烈跃动的声音。

贴近自己颊旁的发剪得很短,微微的有些扎人,好像是一点疼痛,又好像是一点酥麻。

用尽全身的力气,向北才能克制住自己空着的那只手抱他入怀。

时而偎紧,时而稍离的体温厮磨着他全部的感观。

大冷的天,他的手心渗出了汗。

车已经走了五站,向北不敢改变姿势,仿佛他稍微一动,就会被他觉察心里的沸腾。

靠着他的人同样很安分,没有说话,也没有换手拉吊环。

好久,向北终于轻轻的移动了一下视线的角度。

映入眼帘的是低垂的浓睫。

张风起,在拥挤颠簸的公车上,静静的睡着了。

一个月后,刘二出院,他不能再从事体力劳动,回了家乡,把张风起交托给老福。

今年的雨水出奇的多,进入四月份后,一个星期见不着三天半太阳。

雨下得太大的时候,工地不得不停工。

生计无着的张风起他们只能寻找“兼职”。

瓢泼大雨夹着电闪雷鸣下了整整一下午,还不到五点,就天昏地暗的。

打开门,站在外面的竟然是张风起,肩上扛着桶,脸上衣服上直往下淌水。

向北连忙接过纯净水,“你也送我们这边吗?”

“原来是你家,”张风起用手背擦擦脸上的雨水,“市中心这几片都归我送。”

向北道,“进来,我爸我妈出差去了,家里就我一个人。”

“不用,你把钱给我就行了。”张风起说。

“你手这么凉,到屋里暖和一下。”向北拉他。

在四月的大雨里浸泡了一天的张风起,确实冻得够呛,冰冷潮湿的衣服粘着肌肤,越发寒冷。

向北的家很大,很漂亮,也很暖和。

“你洗个热水澡吧,”向北道,“这边是我的浴室,我帮你拿衣服。”

找了几件舒服一点的衣服,听见张风起喊他,“哪个是热水?”

他连忙拿着衣服到浴室。

张风起站在门边,衣服脱掉地上。

向北呆了。

“到底该怎么用?”张风起问。

向北狼狈的移过视线,去开热水器。

“盒子里是香皂,瓶子里是洗头用的,毛巾在那边。”向北匆匆忙忙的说,“衣服我放架子上了。”不等张风起说话,他就低着头出去了。

关上浴室的门,向北捂住脸。

他居然有了反应。

已经十六岁的他,明白这是什么样的反应。

他早知道自己喜欢他,但这般突然的冲击,他从未有过准备。

向北的衣服穿在张风起身上,长还不算太长,但是比较宽大,松松垮垮的。

“有点奇怪。”向北说。

“太大了。”张风起道。

向北替他卷衣袖,“看电视吗?”

张风起摇摇头,几绺头发贴在额际,衬着他稚气的脸,显得顽皮可爱。

鼻端淡淡的香皂味若有似无的骚动着向北的心。

“你还有水要送吗?”为了转移心神,向北问。

“没了。”张风起回答。

“我煮面给你吃吧。”向北说,“我也饿了。”

张风起点头。

等向北从厨房端面出来,张风起坐在沙发里睡熟了。

痴痴的看了一会儿他的睡脸,向北靠着沙发腿坐到地上。

生活在光怪陆离的大都市,同性之间的特殊感情,向北隐隐约约的有些懵懂。

虽然他以前没想过会发生在自己身上,但对一个半大的孩子,并未产生重重顾虑和太多的困扰。

可是就他所生长的环境,他至少知道这件事不对,他知道自己“犯了错”。

如果再往下,他就要真的做出“坏事”来。

那是和同别人打架,考试名次下滑完全不一样的“坏事”,大大超越了他的年纪所能被原谅的范围。

他必须终止。

可是,他不停地想着他。

就像几岁大的小孩,妈妈告诉他糖吃太多会牙疼,他害怕牙疼,但他的手就是放不下盛糖的盒子。

要自己斩断这种牵肠挂肚的羁绊,十六岁的向北感到了软弱无力。

然而,犹如考试在即,再贪玩的心也要收回到书本上一样,他已经不得不做出决断。

只是,他的心被千丝万缕的缠绕在那张沉静的睡颜上,他该如何做出决断?

向北开学后,张风起的课程变成了一周一次,在星期天的中午。

“向老师”的“教学方法”不知道算不算得当,但“教学成果”还是有的,张风起也认识七八百个汉字了,虽然写出来的更像象形图画。

进入暑假,天逐渐干燥起来,耽误了三个月的工程进度恢复正常了。

八月底,商场盖好了一大半。

*************

热夏的中午,公园里除了他们俩,不见别人。

虽然是凉亭,凉快不到哪儿去。

向北合上了书。

“不学了?”张风起问。

“今天就到这里吧。”向北说。

开头怎么说才好呢,整个星期,每次来的路上,他都下定了决心。

他反复斟酌每个字,但是一见着他,不由自主的满心喜悦就冲淡了决心。

于是一拖再拖,拖到不能再拖。

时间尚早,工棚比外面更热,张风起没有急着回去,在石凳上躺下来。

向北隔着一个柱子坐着。

树梢纹丝不动,没有风。

周围静悄悄的,似乎能听见人的呼息声。

“风起,”向北用双手遮挡太阳照射的热度,“以后我不来这里了。”

没有听见张风起说话。

“你自己要好好学汉字,多问问人。”向北接着说。

张风起还是没有说什么。

“我要出国了,这个礼拜就走。”向北尽量保持语调的平常。

“出国是什么意思?”张风起问。

“就是到外国去。”向北答道。

“到外国干嘛?”张风起坐起身,转过柱子。

向北扭头看亭子外面,“读书。”

“读多久?”张风起坐到他对面。

“不知道,”向北抱着头,笑得有点勉强,“我家人希望我到外国去。他们都这样,见了面,谈的都是哪家小孩到哪个国家去了,小孩没出国的就好像矮了一截。”

张风起听不懂他的话,莫明所以的看他。

向北继续找话说,“本来,我想迟点去,后来想反正都要去,越早越好,省得他们成天唠唠叨叨的。”

见张风起没有接话,向北好像也没什么可说的了。

沉默了一会儿,张风起道,“我回工地了。”

向北点头。

张风起转过了身。

向北坐着没动,看他渐行渐远。

心越发堵得难受,找不到出口。

“风起!”他大声喊他。

张风起回过头来。

向北顿了顿,说,“你……别忘了学认字。”

张风起没有回答“是”,也没有回答“不”,见向北没有再说什么,转身走了。

**********

商场在十一前顺利竣工。

领完工钱,阿明提议去小馆子吃一顿,老福同意了。

老福没有让张风起去,说他太小,不能到那种地方。

原来那种地方有“小姐”,只是比夜总会,大酒店的要“便宜得多”。

张风起一个人在街上逛,城市里灯红酒绿,晚上也是人来人往,和他的家乡不同,他们那里,天一擦黑,外面就看不见人走道了。

“风起!”有人在身后喊他。

回头看,韩书山的脸正从一个摇下的车窗探出来,“去哪?我捎你一程。”

车开得不快,国庆节,街上的人挺多。

“最近没打架吧?”韩书山问。

张风起摇摇头。

韩书山道,“我上次的话,你还记得吗?”

张风起闷闷的回答,“不记得了。”

韩书山笑道,“干活的时候,小心别受伤。”

张风起偏着头看窗外的热闹,车里轻轻的放着舒缓的音乐。

“韩书山。”

“嗯?”

“人去了外国,回不回来?”

“你有朋友去了外国吗?”韩书山问。

“嗯。”

“他去外国是做什么的?”在红灯前,韩书山停下车。

“读书。”

韩书山转头看了一下他在背光面模糊的侧脸,“有的回来,有的不回来。”

“他回不回来?”张风起问。

“读书的,回来的不多。”绿灯了,韩书山发动车。

张风起没有再问。

***********

随着大学的扩招,许多学校在地广人稀的市郊兴建新校区,不可避免的发生了几起女生被民工非礼的事件。

但是高雪没有想到自己会遇上。

三个民工把她拖到隐蔽处,捂住她的嘴,撕破了她的裙子。

这个地方是个草坡下端,草坡上就是马路,天黑后,来来往往的人很少,谁也不会特意往下面看。

她拼命挣扎,几乎绝望了,忽然,不远处传来一个男声,“在大马路边发情,太难看了吧。”

三个民工吓了一跳,借着微弱的星光细看,在十几米的前方坐着一个男人,说男人还不确切,虽然看不大清楚,但是年龄应该很轻。

“谁?”三个人中处于领头位置的壮着胆子小声喝问。

对方站起来,个子在中上等。

“是你?”他们认出来了。

对方走到他们跟前,“放手。”

抓住高雪的两个人中一个有些松动,另一个胖点的道,“你小子别多管闲事。”

“我什么时候多管闲事了?”对方的声音不大,但是这三个人好像很有些忌惮,“她是我的女朋友。”

“你吹牛也不找个地方?”那个人道,“你会有大学生的女朋友?”

“你不服?”语调还是平平稳稳,也没做什么动作。

那个人刚要发作,领头的那个拽了他一把,冲对方道,“误会,误会,我们只是和她开个玩笑。”

对方弯下腰,去拉高雪,三个人不情不愿的松了手。

高雪被他揽在怀里,从从容容的上了马路。

“怕他什么,我们三个对他一个,他再厉害,又能怎样?”一看不见他的背影,那个胖点的就对领头的抱怨。

“三个,再来三个也不是他的对手。”领头的道,“上次他一个人对十几个混混,都把杭哥救下来了,何况是我们三个。”

“什么杭哥?”

“出水芙蓉的杭哥,你没听说?”另一个人道,“杭哥好像一直想招他,得罪他,你不想活了?”

“以前只听说他能打架,难道这个张风起真厉害到这个程度?”

“你见过他打架就知道了,他头都不用回,一拳就能把人打得半天爬不起来。”

“算我们倒霉,走吧。”

************

“出水芙蓉”是这个区最大的娱乐城。

杭哥是里面的保安领班,说白了,就是看家护院的,免不了跟人结梁子。

所以就被人堵上了。

不用说,人家会选月黑风高的偏僻地界,这一区最背静的就是这个学校附近,通往市里的大路小路就那么两条。

杭哥大晚上的也不会上山下海,显然是在路上被堵的,

那天收工后,十点多钟,老福让张风起替他出来买盒烟,赶巧碰上了。

张风起没打算插手,他纯粹是路过,连眼皮都没抬。

可杭哥的对头挑这个时机,就是因为此时此地多半不会有路人,所以他们以为张风起是赶来救杭哥的人,二话不说,就把张风起围上。

张风起绝对没想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大侠,他完全是自卫。

其实一共并不像传说的“十几个人”,是七八个人。

张风起能打,他一个人勉强可以应付两三个普通人,杭哥也不是软柿子,可惜他们俩不是“大侠”,在八个人的围攻下,只有尽量少挨揍的份。

不过张风起的“被卷入”拖延了对方的计划,在“补时阶段”,杭哥的人赶到了。

所以,主观上,张风起没有救人的故意,客观上,张风起有救人的事实。

总之,在杭哥他们看来,张风起是杭哥的救命恩人。

娱乐城是传播消息比光速还快的地方,经过各种加工,原本就已经“很厉害”的张风起一举成为某种传奇。

回学校的路上,两人谁也没说话,高雪被吓着了。

差不多快到学生宿舍,张风起掉头向另一条路走。

高雪捂住裙子跑进门。

***********

工棚里,阿明正在煮快餐面,“洗完澡了?”

“嗯。”张风起接过面。

“那个水库深不深,我下次也去那里洗,就怕在路边,不干净。”阿明拿了点咸菜给张风起。

老福说,“干净,在草坡下面,马路上的灰扬不到那儿,比在这边用水冲舒服,我上岁数了,外面凉,经不起,你们小孩子,讲究个什么?”

阿明道,“我都二十好几了,还小孩子?你不过四十,卖什么老。”

“干我们这个的四十还能干几年?”老福叹道,“风起这个娃都长大了,我还不老?”

阿明道,“是咯,风起来我们队里也有三四年了吧?”

老福道,“嗯,这里完工,我们就回大本营了,不就是在那里收的风起吗?”

“要回北边吗,太好了。”其他人过来说。

因为这支工程队大部分是江北人,北方好歹比南方离家近。

最近两年,他们都在南方施工。去年有两笔工程款拖欠,很多人没有凑够路费回家。

张风起也没有回家。

据称,各级政府都是“选举”产生的。

不过,基本上,一任政府只要没“犯错误”,没升职,在所有的“换届选举”中都会百分百“一致通过”,这个百分百可比口服液货真价实得多。

目前而言,张风起家乡的县委书记还是“一致通过”,所以张风起也就回不了家。

去年,李德财来南方看上大学的小儿子,顺道给张风起捎了口信。

张风起的爸爸生病住了院。

医院总是“资金短缺”,“不得不以药养医”,一块钱的药卖给病人是二十块三十块,病人不敢跟医生叫劲,否则钱付得更多,病治不治得好还是两说。

加上“医护工作的薪水微薄”造成的“乱收费”,穷人住院,真要长叹一声,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了。

为了尽快康复出院,一定要把医生护士上上下下打点好,漏一个都不行。

二月份的时候,老满媳妇做阑尾手术,不知道哪个没打点到,简简单单的一个手术愣是做了三次。

第一次从手术室出来,没过半夜,病情就急剧恶化,不得已又推回去。拆开线才发现,一把手术钳被“漏在肚子里”。

过了两天,疼得实在受不了了,又上了手术台。这次是一块纱布被“遗忘在”某个紧要部位。

三次手术下来,原本一百五十斤的人,剩不到九十。

幸运的是,她好歹没因为一个不可能出人命的手术丢了性命。

也不能说医生护士们真那么“看重钱”,故意为之,但不上心,敷衍了事却是普遍存在的。

所以,张风起妈妈不敢不打点,前前后后花了八千块。

一贫如洗的张风起家,唯一的办法就是用三间破瓦房作保借高利贷,五分利,一年下来,光利就已经有五千块。

许多城市里的人认为高利贷是旧社会的事,其实大错特错。

由于国内建设资金不足,加上银行长期的不良经营,以及官员的腐败,导致银行严重亏损,国家将巨额的税金用于填补银行亏空尚且填不过来,个人,尤其是无权无势,无可抵押的人,根本贷不了款,而他们却是最需要钱的人。

为了治病,为了供孩子读书,为了借点钱做小买卖养家糊口,当然也有是为了还赌债等等等等,民间早就形成了相当普遍的私人高利信贷,最高的可以达到八分利以上。

有人靠放高利贷发家致富,也有人因为收不回放出去的钱,而弄得倾家荡产。

反之,还不起债的人把自己的房子折价赔给债主的也并不是什么希罕事。

这些都是指与黑势力无关的,有关的又另当别论。

没有田地的张老五家,这笔不断翻跟头的“巨债”只能依靠一年挣不到几千块钱的卖苦力的儿子来还。

然而,苦力是我们国家最不值钱的东西之一。

张风起不是没有机会赚比较多的钱,不说以前,最近一直拉拢他的杭哥就为几乎不识字,除了盖房子没有别的手艺的张风起,提供了相对来说算可观了的薪水。

可惜,张风起“不开窍”,始终不答应。

*************

下大雨,工地歇了。

傍晚,杭哥过来找张风起去“出水芙蓉”消遣。

现在,还没到开店的时候。

一群群跳舞唱歌的小姐走来走去的忙活。

杭哥招呼张风起坐下,指着一队穿草裙的姑娘说,“风起,你看这些妞怎么样?”

张风起瞄了一眼,道,“不错。”

“有没有中意的?”杭哥说,“你看紫裙子的那个,她是这批货里最正的,别说在这里,就是随便拉个中国小姐来,脸盘儿也不够看的。”

“怎么跟个学生似的?”张风起道。

“行啊,你小子眼毒啊!”杭哥拍拍张风起的肩,“看你还是个小鬼头,敢情是老江湖了。”

他凑到张风起跟前,小声说,“咱们兄弟不讲官话,这批货是北边一个艺校的学生,由老师带队。每个人,经理给学校一个月一千四百块钱。说是让学生来实习,其实是给学校当摇钱树。至于她们自己,没有工资,赚多赚少看各人的本事。”

“都不大啊?”张风起有点吃惊,他走南闯北几年,还真没见过这种事。

“最小的十四,大的不到十八,”杭哥道,“刚来几天,还没出过台,趁新鲜,给你找一个,钱我来出。我看就那个紫衣的,人甜,懂事儿,年纪也跟你差不多。”

张风起笑道,“心我领了,人就算了。”

“别介,是不是还生杭哥气,上次是我不对,不该随便找个小姐上你的床,我那不是一时忘了吗,你还小,那些小姐对你是不合适。”杭哥悄声道。

张风起道,“不是,只是有点累了。”

“那就以后再说,暂时给你留着。”杭哥道,“对了,前两天见到大老板,他惦记着你,又问你愿不愿意到他那里去?”

张风起向沙发里靠了靠,“上次不就说不去吗?”

杭哥咂嘴道,“风起,你到底是哪根弦不对,你干苦力,累死累活一天,能赚几个钱,拿不到工钱,连饭都吃不上,到公司里上班,不比这强?”

张风起道,“咱们别谈这个了。不然,我真要走了。”

杭哥忙说,“不谈不谈,他们几个大概都在歌房等我们呢,过去吧。”

离开“出水芙蓉”,是夜里了,张风起不肯留在那里,只说第二天还要干活,太远。

进大学门的时候,碰上几个学生自习回来。

快要期末考试,有些学生在教室里自习得很晚,有的还搞通宵。

几个人零散的走在寂聊的路灯下。

“喂,”有人走到张风起身后轻轻叫了一声。

回头一看,是个女孩子。

“那天……谢谢你。”女孩低头说。

张风起想起来了,是前天那个大学生,“是你啊。”

高雪道,“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我叫高雪,是一年级学生。”

张风起道,“张风起,”顿了一下,他道,“你怎么还这么晚在外面?”

高雪道,“我们快要考试了,我在教室自习。”

张风起道,“你最好和别人一起走。”

高雪道,“我是和别人一起的,看见你,我才过来的。”

张风起道,“那你快回去吧,我要从这边走了。”

高雪忙道,“那天我吓坏了,连谢都没说,明天中午我请你吃饭。”

张风起说,“算了,你自己小心吧。”

第二天中午,高雪真来叫张风起。

她颇尴尬的站在工地前,很是难堪的样子,张风起只好去了。

上了菜,高雪说,“这家饭店的菜不错,我上次和同学来过一趟。”

埋头吃饭的张风起道,“是不错。”

两人差距太大,找不到能谈下去的话题,席间老是冷场。

最后,高雪说,“你知不知道,我们学校不少人都挺注意你的。”

这倒奇了,张风起在不少学校盖过房子,学生和民工完全没有交集,何况后者属于城市里不被人重视的一群,怎么会有人这样说。

“为什么?”张风起抬起头问。

“因为……”高雪笑笑道,“你长得比电影明星还帅啊。”

“我?”张风起不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话,但都是从他那个阶层听到的,从天之骄子口中听到还是头一遭。

“对啊,你长得特别好看,是一种超越了国籍的俊美。我们宿舍的人说,从来没见过哪个人长得这么帅的,要是你当明星,那些帅哥俊男全都白给。”

张风起道,“你还真能说。”

“不是我说的,好多人都这样说。”高雪肯定的强调道,“你还是改行吧。”

她特意摆出的正经八百的神态实在有趣,逗得张风起忍不住笑起来。

高雪自己也乐了。

************

高雪就和张风起熟了起来。

张风起和她年纪相仿,与那些佝偻着背神情怯懦,或者流利流气满嘴昏话的民工完全不同,张风起气质干净,为人诚恳,也比大学里的那些喳喳呼呼的男生有内涵得多。

而他又是在那种情况下把自己救出来的,对于一个女孩子来说,他是绝对可信的,真正安全的。

高雪有男朋友,在同一个城市读大学,只是学校不同。

大学里这种“距离”恋爱通常以一方有了新爱收场,高雪没能逃脱这个规律,她的男朋友交了别的女孩子,提出了分手。

张风起不知道一个女孩子在自己怀里哭的时候,该怎样安慰她,他的手放哪里好像都不合适。

好不容易她停止了抽噎。

“好了,天晚了,我送你回去吧。”张风起道。

“再呆一会,”高雪把头闷在张风起怀里。

张风起伸手把她的头抬起来,“真的该走了。”

这里是学生晨读小憩的地方,周围种着高大的香樟树和碧绿的白玉兰,齐膝的花丛环绕在石桌石椅旁边,环境幽僻。

此时月色如水,万籁俱寂。

张风起还是第一次近距离看高雪的脸。

原来她长得很漂亮,在月光的映照下楚楚动人,张风起一时竟发起愣来。

高雪也有点迷朦,恍恍惚惚的说,“风起,你来做我的男朋友吧。”

张风起没回过神,“什么?”

高雪迅速的把唇贴在他的唇上,柔软的触觉霎那间让张风起有些意乱情迷。

“你们在干什么!”猛地传来厉声的喝问,接着强烈的灯光直射到他们脸上。

两人扭头望去,一个中年妇女带着两个保安站在花丛外,“快给我出来!”

原来,鉴于男女生在校园里过于亲热日益增多,引起了颇多争论,学校三令五声不准学生晚上十二点后还逗留于凉亭花园之类的地方,并禁止公共场所学生有接吻拥抱等行为。

为此,成立了纠察组,由担任行政职务的老师组织巡视。

到了值班室,这位姓朱的女主任让保安去外间,自己来审查。

她先以为是一对学生,知道张风起是民工,改变了态度。

她认为是张风起图谋对高雪不轨,让高雪别怕,照直说,学校一定给她做主,而且会在尽可能小的范围解决这件事。

她一再追问,高雪就是不开口,头一直没有抬起来。

她想高雪是被吓坏了,不敢和张风起当面对质,自己又是她不熟悉的老师,就想叫高雪的班导来。

高雪满脸惊惶,让她不要叫。

“能不叫,当然最好,你别害怕,是不是这个人把你带到那边的?”她小心用词,以免伤了高雪的自尊心,女孩子遇到这种事本来就又怕又羞,直接了当的说,她怕她受不了。

高雪无法澄清她和张风起的关系,在这种情况下,要洗脱罪名只能承认两人是恋人,而一个大学生和民工谈恋爱,传出去,她以后在学校里根本抬不起头来,尽管张风起长得不错,尽管她一时情动说了那样的话。

退一步讲,就算传不出去,虽然这可能性为零,她也无法在一个老师面前说这种话,因为谁听了这话都会把她当作自甘堕落的女孩。

她又怕又紧张,脑子里一团乱麻,不知所措。

朱主任站在保护学生的角度,当然希望尽快把事情弄清,才能不惊动更多的人,所以她虽然不忍心,也要逼着高雪回答。

高雪迫不得已,终于点了头。

朱主任立刻叫外面的保安去找工程队负责人。

老福是工棚里的头,但是份量太轻,这件事性质严重,保安觉得他做不了主,让他打电话给上面。

***********

赫赫闻名的大包工头“韩千万”据传家资过亿。

他只有两个儿子,大儿子韩书海,小儿子韩书山。

十年前,当时在一所中学任教的韩书海娶了某副市长的女儿为妻。

这个儿媳妇长得非常瘦小,很不漂亮。

新婚八个月,韩书海去日本留学,五个月后,他的妻子在国内为他生了一个女儿。

韩书海豪赌成性,远离父母后,更是变本加厉,常常在日本的赌场一掷千金。

为了约束他,韩家在大儿子出国后的次年,将刚刚大学毕业的小儿子韩书山也送去日本留学。

又过了四年,韩书海取得博士学位,并在东京开了一家效益颇为不错的广告公司。

同年六月回国,办理了离婚手续,女儿由妻子抚养,此时他的岳父已卸任。

也是在那年的日本盂兰节前夕,他娶了一个日本女人。

韩家从一贫如洗到家资亿万,从小县城搬到大都市,从遭受城市人的白眼冷遇到倍受奉承巴结。

韩氏兄弟形成了极为不同的性格。

韩书海为人势利,鄙视贫穷,却又憎恨官僚,发誓永不再受“当官的那副嘴脸”。

韩书山则性格温和,待人处事无论贵贱。

他执意回国工作,说服兄长的理由是,他就是有“可笑的民族自尊感”和“土得掉渣的仇日情节”,他也不愿意去欧美澳洲,因为他不想以后被人称为“爱国华侨”,也不希望后代被叫做“某籍华人”,更不愿意自己的孩子在被外国人歧视的同时憎恨自己的中国血统。

两兄弟的专业与建筑不沾边,他们并未打算继承父业,而父亲给他们取的名字也证明,他不希望儿子走自己的老路,希望儿子们不用再给官老爷磕头赔笑。

最近他年纪日大,逐渐力不从心,这次来南方收款及顺便视察工地,他派手下一个副理来,但几笔款项巨大,又多次催讨未果,副理情面不够,做不了主,正好韩书海回国探亲,于是由副理陪着兄弟俩出这趟公差。

所以赶来处理这个大事件的是韩书海兄弟。

半夜被叫醒,从市中心驱车赶到郊区,韩书海已是满心不悦,见着老福,没有半分好脸色。

他勉强压着火质问张风起,“事情是不是这样?”

张风起保持着沉默,他没想到高雪会这样说,他原以为她会把事情说清楚。

在一旁的老福连连摇手道,“不会,不会,风起这娃虽然调皮,但决不会做这等事。”

韩书山也道,“大概是误会,风起,你说实话。”

张风起看着高雪,她低着头掉眼泪。

“我看这小妞水,想逗逗她。”他平淡的开口。

话才落音,一个耳光扇在他的脸上,震得他耳朵嗡嗡响。

当场的人都怔住了。

韩书海撤回手,道,“你还有脸说?”

张风起的拳头挥出去的刹那,韩书山抓住了他的手,“事情既然清楚了,人我们带回去处理,所幸女孩子没什么大碍,我保证以后决不会再发生类似的事,让风起给姑娘赔个理,您看呢?”

朱主任同意了。

韩书山说,“风起,还不道歉?”

张风起瞪着韩书海,没有说话。

“风起!”韩书山使劲按住他捏成拳的手。

张风起转头看低着头的高雪。

“我,错了。”他淡淡的说。

*************

韩书海决意要开除张风起,但他在钱方面不太计较,没有阻止给张风起结算工钱。

第二天,张风起离开了工地,暂时寄居在一个饭店帮厨的同乡那里。

这件事并没有在学校传开,但在工地传得很快。

一来张风起是“名人”,二来这种事一向传得很快。

杭哥他们几个没少拿这事开张风起的玩笑,在他们看来,张风起还是小孩子,对女大学生起好奇心,稚气有余,不足为耻。

过了几天,杭哥的大老板白文在旗下的大酒店“碧水山庄”特地为张风起摆了一桌,说是压惊。

白文今年三十九岁,曾经在前苏联留过学。

东欧巨变那会儿,他在那边做贸易,后来也在朝鲜捣腾过木材。说得通俗一点,就是跨国倒爷。

现在他有一个外贸公司,两家大饭店和一座娱乐城,效益都满好。

他长得不错,不像那些过了三十就不成样子的男人,受过高等教育,谈话举止很风度,称得上一介儒商。

不过,白文有个连他太太也不知道的秘密,他是双性恋。

年轻的时候,因为不愿意承认,他找男人比较少,三十五岁后,他对女人越来越腻,也想开了,不再自己跟自己叫劲。

这个秘密只有两三个心腹知道,杭哥虽然没什么文化,不够资格,但他嘴严,知道什么事对什么人能说,对什么人不能说,而且他对白文非常忠心,一直把白文当作最亲的人。所以他也知道。

有一次,他跟白文提起救了自己的张风起,一个不识字,不满二十岁的孩子竟宁愿卖苦力,而不愿“过更好的日子”,实在特别,白文留了印象。

那天,去“出水芙蓉”视察,正碰到杭哥带张风起进来。

一眼见着张风起,他的心就落在了他身上。

他去过世界各地,走过大江南北,什么样的俊俏帅气没见过,可是到张风起这儿,全都不算什么了。

有的男孩漂亮,可过于阴柔,奶油味太重,软绵绵的。

有的男人整体看挺帅,却失之精致,仔细端详,五官平平。

有的倒是阳刚俊朗,又感觉味道过重,让人不舒服。

这个张风起的外形容貌是让人想象不到的那种纯粹的俊美,是一眼就被吸引住的无需任何修饰,极富感染力的英俊。

他区别于城市脂粉和乡野泥土的气质,不沾染丝毫世俗油腻,我行我素的性格,对在商海市侩中沉浮多年的白文具有致命的杀伤力。

他是纯净的孩子,又是让人捉摸不定的男人。

现在尚处于青涩,就已经拥有渗透人心的力量,他日长成熟,不知要让多少人恋慕。

白文深陷其中,希望能先把他放在身边,再慢慢打动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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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间,杭哥他们轮流劝酒,虽然知道张风起不沾酒,还是非要他喝。

张风起醉得不行,连拿杯子的手都晃得厉害,好几次酒洒在了身上,不得不去洗手间整理。

喝到差不多,杭哥他们几个说还有事,先走了,只剩下张风起和白文。

张风起已经有点睁不开眼睛。

白文把他扶到了房间。

一进门,张风起就趴在床上睡了。

白文替他脱了鞋袜和外衣,拿被子给他盖好。

他坐到床前,张风起睡熟了,长睫紧拢,呼吸平稳安静,比实际年龄还显得孩子气。

他明白阿杭的意思,但他清楚的知道,如果自己这样做了,只怕永远也得不到这熟睡的人。

他轻轻用手指去碰张风起的脸。

在触到之前,张风起忽然睁开了眼,他一惊,尴尬的收回手。

“你醒了?”白文道,又觉得这话问得可笑,“你没醉?”

张风起坐起身,“睡了一会儿。”

“我不知道小风的酒量这么大,阿杭说你不喝酒的。”白文笑道。

张风起道,“我吐了。”

白文先有点摸不着头脑,立刻会过意来,原来张风起借着去洗手间整理衣服,把喝下的酒吐掉。

白文叹道,“看来不少人对你有过类似的企图。”

“是杭哥?”张风起问。

白文没有否认,“不管你信不信,小风,我是真心的,就算你不肯,我也会让你有更好的环境,工地太不适合你了。”

张风起的回答是陈述口吻,“别惹我。”

已经和他相处了一段时间的白文理解他的话,他这是在说井水不犯河水的意思。

白文道,“小风,我问你,有多少次没日没夜的干了大半年,人家一句暂时没钱,你就一分钱也拿不到的?”

张风起表情没变,道,“有几次。”

“你到我的公司来上班,就不会再这样了,”白文柔声道,“你不想让你爸爸妈妈过得好一点吗?”他的话说得情真意切,完全是长辈关心晚辈的口气。

张风起道,“别惹我。”还是那三个字,但语气不同,那是要求对方闭嘴的意思。

白文道,“好好,我们不说这个,我知道你心情不好,你安心去洗个澡睡觉,我也去睡了,以后我们再慢慢谈。”

第二天,白文起床,去敲张风起的门,他已经不在了。

离开“碧水山庄”,张风起回临时住所。

韩书山早在门口等他。

两人到附近茶馆的小包间谈话。

喝了口茶,张风起说,“过几天,我要去以色列了。”

“以色列,你参加了去以色列的工程队?”韩书山诧异道。

张风起点头。

虽然以色列的边境城市摩擦不断,但它其实是科技发达,生活水平较高的国家。否则哪有实力镇压巴勒斯坦人的反抗呢。

这些中东小国有钱但缺人手,尤其是重体力行业,他们本国的人不怎么乐意干,所以中国一直向它们输送廉价劳动力。

只是近几年中东局势愈演愈烈,愿意去的人少了。

现在张风起被开除,加上要还债,他就到去那边的建筑公司报了名。

韩书山不怎么赞同,“以色列那边是全封闭式,比国内还苦,正好你离开了工程队,可以找别的工作看看。”

“我家欠了人钱。”张风起低头吹茶叶,“听说那里工资比这里高。”

韩书山没有再反对,端起杯子道,“那个女孩子,是你女朋友吗?”

“不是。”张风起立刻回答。

韩书山看看他,“风起,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话吗?”

“你说过的话那么多,我怎么记得?”张风起避开他的眼神。

韩书山微微扬起了嘴角,“我知道你受了委屈,你是好孩子。”

张风起没有承认他的话,但也没有反驳。

服务小姐来送现烤的糕点,撤了残茶,换上新的,说声“请慢用”,出去了。

“韩书山。”

“嗯?”

“我从那边回来,还能见到你吗?”

韩书山笑了,“只要你想见。”

************

出了机场,向北深吸了一口微凉的空气。

这是他工作以后第一次回国。

读书时,他回来过三次,都是放暑假的时候。

毕业后,他在美国一家资信机构工作已有一年,薪水待遇还可以。

因为他外形受欢迎,到美国第二年就开始边读书边做兼职平面模特,所以境况在同辈的留学生中算好的。

出租车一直往城内开去,城市比上次回来又有很大的变化,楼更多更高,路拓宽了不少。

似乎每个角落都在搞基建,拆旧盖新,随处可见围起来施工的地方。

经过一个工地旁边,他下了车,付完钱,回头寻找,并不是他。

他不禁觉得自己有点可笑,他几乎已经记不清他的长相,但是不知怎的,每次回来,他的目光经常不由自主的停驻在那些衣衫褴褛的工人身上,他总是无意间就会经过那些建筑工地,似乎在期待着什么。

其实,就算他与他擦肩而过,他多半也不会再认识他,毕竟已经过了这么多年,小孩子早就长大了。

回家的第五天,中学同学搞聚会,他们班有不少出国的,不是读博就是工作,反正说起来都好像混得人模人样的。

时间略早了一点,不少人还没到,先来的在饭店门庭里谈话。

快到吃饭的时间,门前的车越停越多。

从一辆车里下来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他经过向北身边的时候,回头又望了他一眼,忽然笑道,“你是风起的朋友吧?”

向北的心一跳,原来这两个字依然会让他心悸。

然而他并不认识这个男人,“你是……”

“你大概不记得了,我们见过面,在医院里,风起的舅舅受伤做手术,我是韩书山,你想起来了吗?”韩书山提醒道。

向北想起来了,他是叫韩书山,韩书山是成人,所以容貌变化不大。

向北那时不过是个孩子,身高长相与当年都有很大差别,韩书山之所以还能认出来,是因为当时他特别孩子气的举动,给韩书山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而且他的名字简单好记,韩书山的记性又比较好。

“是你啊,”向北笑道,“你也来吃饭?”

韩书山点头,“你长大了,我差点认不出来了。”

犹豫了一下,向北问,“风起……他好吗?”

韩书山有些诧异,“怎么,你不知道吗?”

“什么?”向北愣道。

“几年前,风起就不在国内了。”韩书山道。

“不在国内?”向北有点蒙。

“看来你真不知道,”韩书山笑道,“几年前,风起就参加了去中东的建筑队。”

“中东?”向北问,“哪里?”

“开始是去以色列,后来,又去阿联酋,中间听说要到科威特,最近海建内部高层波动,这一年多,我始终没有他的消息。你怎么了?”韩书山看向北神色呆滞,问道。

“没什么,”向北笑得有点勉强。

韩书山笑道,“放心,他应该没什么事,因为那边实行全封闭管理,没什么消息也就是说在闷头干活呢。”

“是吗?”向北道。

“是这样的,”韩书山肯定道,“我先进去,有什么事,你再找我,名片你拿着。”

向北接过名片,韩书山走了进去。

已经快到深秋,风越来越凉。

一片枯叶在空中翻转着,无声的从眼前经过,消失不见。

向北静静的在风口站了一会儿,回过了身。

原来他已经不在这里了。

4


两手空空
以为一缕清风
尚存袖中
伸手处
却不见影踪
如果泪水也变冷
该用什么
来温暖世间的寒冷

***********

四海建设派驻以色列的建筑队在完成头期工程后,由于劳资纠纷,公司盛怒之下,没有续签二期合同。

施工队直接调往阿联酋,后来也去过科威特。这番周折使得海建比原计划延期逗留中东一年多。

不管在哪个国家,工人们与外界都没什么接触,加上气候严酷,生活比国内更枯燥,只是工资高得多。

张风起去海外的头年,家里用他的工钱还清高利贷后承包了几亩果园以维持生计。

传说,阿富汗军阀割据时期,两大军阀头子为争夺一个少年曾经发动过一场死伤无数的战争。

确凿与否尚待考究,但开价买张风起的是有不少,若非与当地人来往较疏,他早被遣送回国了。

尽管这样,仍有不死心的见缝插针,苦苦纠缠。完全听不懂他们咕咕哝哝的张风起“只好用拳头答复”。

多数人挨打之后不敢再来,但也有人到工程队索要赔偿,真正赔的共两次,不用说是从张风起工资里扣。

每次处理“涉外纠纷”,负责人总要絮叨当初怎么就没想到呢,那意思,怎么看怎么让人喜欢的张风起,理所当然会惹麻烦的这个茬自己早该预见才对。

无论如何,“包身工”张风起总算平平安安,没引发惊动大使馆的“某某事件”,也没成为让生灵涂炭的战争导火索,完完整整归国了。

**********

回到家,父母高兴之至。

当年的县委书记早已因经济问题遭撤职查办,自然没人再追究他挨打的陈年旧帐。

家里一切安好,只是果园不比种田,一年仅收一季,不过勉强度日,碰上雨水多的年份,就难以支撑。

张风起挣的钱,在普通人家,可能会有相当的改善,但对于一贫如洗的张家,却不然。

张老五母亲去世得早,父亲性情豪爽,三天不招一回面。上头的哥哥精神受过刺激,照顾不了家。全靠十三岁的张老五边种田边做工养活弟妹。

为了给弟妹成家,张老五多年积欠亲戚们的各种债款,理所当然要先还。

其次紧要的是房子。张风起家住大湖附近,年年汛期挨淹,因此想批块地势高的宅基地建房。

鉴于手续问题,必须等明年才能申报,所以这房最快也得一年后动工,当然还得看国土所的脸色,如果孝敬不到位,那还有的等。

新房盖好后种种开销也需预先考虑在内,总不能还用因年年遇水早已烂得面目全非的桌凳。

此外张风起妈妈一直拖着的病,也要靠这钱治疗。

前前后后合计下来,这笔“巨款”不过将将就就填补几十年贫困的亏空,要想真正实现温饱,尚待努力。

但既然亏空能填平,那便有了希望,可算是张家光景最好的年头。

话虽如此,俗语说坐吃山空,何况张风起还没有坐吃的资本,总得找个营生才是。

乡下没什么活,他又是白丁,记不了帐,摆地摊做生意赔多赚少。果园也小,平常有父母照料就足够,因此一直无所事事。

按他的年龄,在农村也可以成家了。

论经济状况,人家不乐意把闺女嫁给他这个穷小子,可家境和他相当甚至更差的,姑娘自身条件也攀不上高枝的比比皆是。

根据村里人的看法,这小犊子顽皮起来让人牙痒痒的直跳脚,可人一等一的正,在时下的娃里打着灯笼难找,过日子没有比他靠得住的。他长相又俊,所以上门说合的没断过。

但他是独生子,父母舍不得这般草率,想着等房子盖好后,给他挑个好一点的媳妇,就都推了。

**********

农历十五,庙集。

张风起妈妈攒了一篮鸡蛋叫他拿去卖。

集市上声若鼎沸,人山人海,挤得水泄不通。

方圆百里的农民和做买卖的都来赶集,农具家具,日用百货,衣帽鞋袜,锅碗瓢盆,盗版影像,彩电冰箱,以及猪马牛羊应有尽有,好一番热闹喧哗。

特别招眼的是那些拜庙进香的女人,穿一身青竹布衣,提着小巧的紫藤篮,别有风情。

张风起正张望可以落脚的地方,听见人喊他。

循声望去,是刘二的儿子,小名贵喜。他比张风起大几岁,和他父亲一样为人忠厚老实。刘二出事后,他辍的学。

贵喜在卖自家编的柳条筐子,他赶得早,占着了地方。

安顿好,张风起问,“不是在县里做生意的吗?”

贵喜道,“做不下去,就回来了。”

贵喜农闲时在县农贸市场卖蔬菜,他读过中学,记帐什么的没问题。

农贸市场上面有两头,一头工商,一头税务,只管收钱,并不管事。结果弄得整条路面都被无照经营的人堵占,守法的反倒做不成生意。加上抢菜偷菜扒钱造假的无人过问,市场混乱,规规矩矩经营的小贩受损严重。

还有许多到所里开条子有门路的,他们的钱免交了,自然又摊到别人头上。

当然也少不了订报费,环保费,清洁费,文化传播费等等,名目繁多,数不胜数。反正叫你交,你就得交。至于“上面说”的报纸书籍环保设施只能是“上面说”而已,谁也没见过。

像贵喜这种老实人,能赚到的钱越来越少,要交的钱越来越多,最近两个月逐渐撑不下去了。

工商所的所长和副所长因贪污被查,上面给的处理意见,只要退钱,就当事情没发生。

所长惧内,太太眼皮浅,坚决不肯吐出到手的钱,被免了职。副所长退了八万块,恰好补所长的缺。

新所长损失的八万块当然要由小商小贩给他补上,于是以下岗工人的增加导致市场里个体经营者增多,急需加大管理投入为由将费用提了一成。

贵喜再也剩不下什么钱,就没再干下去。

************

天近晌午,两人东西卖得差不多,在面摊吃了中饭,转回村。

刚到庄口,就听见吵嚷声。

一打听,才知道县里又来征地,挖土机已经开到田里。

毋庸置疑,现任县委书记也得为自己的政绩工程费心劳力,圈地是最简单快捷并且有效的办法。血脉相承的土地是国之根本,但卖给开发商的价格低廉得不可思议,无需担忧销路。

同样的事前任也干过,留下了一座规模庞大,内容空洞的工业园,若是重整旗鼓,收拾收拾,也不失为一棵招凤引凰的梧桐树,可再怎么说是前任盖的楼,到时候功劳算谁的?审时度势之后,县里决定顺应潮流,打造一个气象万千的高新开发区。

一向很会办事的乡党委书记特别挑选农历十五村民赶集的这天进行征地,因为这天,村里人少,青壮年也少。

等贵喜和张风起赶到田头,地已被铲平了,支离破碎的秧苗随处可见。

村里人围在田边,有的哭有的骂,可是也仅此而已。

望着黝黑的田,贵喜蹲下身,深深叹了一口气。

多年前,刘二带着张风起离开小同庄前往大都市的工地,多年后,张风起和刘二的儿子以同样的方式离开家乡前往那座城市。

大冬后,刘二终于同意儿子出去打工。

他一直怕贵喜走自己的老路,不许他到城市去,可害怕无济于事,没了田,一大家的人也得吃饭。

张风起父母也不愿儿子再去工地,但不去工地又能去哪里呢。贵喜厚道稳重,有他跟张风起彼此照应,他们总算放心些。

张风起待过的所有工程队中,最宽厚的就是四海建设,至少他在那里几年,公司没有随意找茬扣钱,所以他和贵喜去了海建在县里的招工处。

赴过中东的建筑队回国后,大部分人都解散了。数目可观的工钱足够他们回家做小买卖开门市什么的,不必再到工地受苦。

海建需要补充些人手,来这个县招工的认识张风起。虽然张风起惹的麻烦不少,但说心里话,上上下下都挺喜欢他,所以当场就收了他们两个。

临行,父母掉了泪,千叮万嘱地基批下来,就让他回家,以后盖了房子,屋前屋后种点菜,养些鸡鸭,一家人安安生生过日子。

***********

四海建设和韩氏的华通三建总公司设在同一个城市,其实不仅他们两家,这里是国内建筑公司的集中所在,素有“建都”之称。

张风起还在中东的时候,海建已经与北方一建合并,组成北海建设集团。北一建的前身是综合型建筑公司,几年前进行了私有化重组,所以比其他的公司有更深的背景,工程多,不愁没活干。

一晃,贵喜和张风起在城市已经半年,换了新工地,基本上还过得去。

晚上十点收工,屋里有人提议去小酒馆凑份子,得到了一致响应,只有张风起和贵喜不喝酒,没去。

两人冲完澡,贵喜说,“我去买挂面,你先烧水。”

张风起点头,贵喜出去了。

提了趟水,放好锅,张风起躺床上闭目养神,一会儿睡着了。

有人推门进来,见屋里空空的愣了一下。

环顾四周后,他悄悄走近张风起床前,屏气凝神观察他熟睡的脸。

约莫过了几秒钟,他伸出手。

紧闭的长睫好像动了动,他一吓,收回了手。

定了定神,张风起安稳的睡颜并没有改变。

他试着轻轻在床沿坐下,张风起睡得很熟,看不出有醒的迹象。

犹犹豫豫的,他把手伸向他略敞的衣襟。

电光火石之间,他来不及意识发生了什么,只觉得手腕剧痛,“啊”的叫了一声,然后惊恐的对上那双澄澈的眼眸。

放了他的手腕,张风起道,“滚。”

失去桎梏的人腿一软,打了个趔趄,连跌带爬向门外跑,和正走进来的贵喜撞个满怀,几根面条掉到地上。

“你这是……”贵喜的话,他像没听见,低着头蹿了出去。

贵喜看向张风起,见他坐床上没说话,回头望了一眼夜幕中仓惶的背影,连忙到张风起身边,“没事吧?”

“没事。”张风起站起来说。

这种事在前一个工地就发生过几次,贵喜再没经过世面也明白了。

外形上乘的张风起处于这种环境,成为觊觎对象是自然的。虽然没人得手过,也都知道张风起不好惹,但总有人碰着机会还是企图钻空子。

贵喜一边抽取面条下锅,一边说,“我和你换个床,再叫田祥掉到小宋这,我们俩睡你外面,保险些。”

张风起道,“怕什么。”

贵喜道,“防一步终归好一步。”

张风起没坚持反对,递油壶给贵喜。

***********

春暖花开,风也起了。

柳絮漫天的飞舞,虽不失一番诗情,却影响了路人的视野。

这里并不是城市的主干道,弯多车少,成就了它的清净雅致。

只是风太大,如画的青石碧柳,倒生出满眼的绒絮,让人嫌怨。

向北微微眯起了眼睛,早知道风这么大,实在不该出来吃饭,叫外卖多好。

路上行人很少,几米开外,便看不太清楚。

直走到近前,才发现迎面的是个年轻的男子,虽然没自己高,也在中上等,因为顶风,低着头,看不见容貌。

两人擦肩而过。

霎那间,向北倏的回过了头。

走完这段直路,到转弯处,前边的人猛然转过身,向北一下站住了。

“为什么跟着我?”男子声音不高,但凌厉的眼神显示出被惹火了。

有两三秒,向北才找到自己的声音,第一个字从口中吐出的刹那,男子伸手捂住他的嘴,迅速将他推到墙角。

在他倾身压住自己时,向北忘了挣扎。

几乎可以感受到对方呼吸的距离,那张脸如此真切的浮现在自己眼前。

唇上手指的触觉,恍惚似梦的体温,好像将整个世界抽离,只剩下这个紧贴着自己的人。

男子抬起脸,凑到向北的耳旁,悄语道,“别出声。”

路口有皮鞋清脆的响声经过,“嗒嗒嗒”的远去。

男子放开了向北,小心的探出头看了看,似乎没问题了,他向外走。

手却被向北抓住了。

他回头,“你到底想干什么?”

向北手上一使力,对方没防备,被他抱进怀里。

“你,真的……不认识我了。”向北无奈的叹息。

“你是谁?”男子问。

向北低头,让两人视线相对,“你……有好好识字吗?”

男子愣住了。

向北苦笑道,“你连我的名字也不记得了吗,风起?”

盯着他的脸看了好久,张风起笑了,“真的是向北,你读完书啦?”

向北拂去落在他眉梢的柳絮,“是啊,我回来了。”

“你什……”话音被拐角处冒出的两个人遮掩,其中一个冲外面叫道,“是张风起!”

立刻又跑过来几个人把张风起围住。

一个染黄发的小青年叫道,“张风起,今天你跑不掉了!”

张风起一拳打断他的话,“黄头发”向后退了两步,“扑通”跌倒在地。

那几个人立时蜂拥而上,乱七八糟的打起来。张风起衣角撕破,耳朵见红,对方也有人挂彩。

毕竟以寡敌众,向北和张风起逐渐趋于下风。踹倒一个大个子,两人赶紧夺路而逃。

跑到人多的地方,估计他们不会再追,两人一下躺倒在草坪上。

风不知什么时候停了,街上又恢复了热闹。

今天是星期天,许多人带孩子在草地上玩耍。

喘了口气,向北问,“他们是什么人?”

“不知道。”张风起说。

“那怎么找上你了?”向北道。

“我打了他们的人。”张风起合上长睫,旷了工,老头又要罗嗦个没完。

“为什么?”向北坐起来问。

等了半天,不见回应,侧头却见张风起已经睡着了。

少了几分稚气的脸似乎有一点陌生,但除去淤青,依然纯净。

向北躺下来,风过后的天空,一丝云也没有,极目处,满眼无边无际的蓝,清爽高远。

他闭上被光照得有些迷离的双眸,长长的伸展了一下呼吸。等他醒了,他有很多很多话要跟他说。

************

向北回来已半年,他读的大学牌子不差,又在大机构工作过,所以没花什么功夫就有了很优越的工作。父母并不乐意他回国,可既然这样,只好罢了。

他家离单位远,来回不方便,就在附近买了套两居室的公寓。这边地段比较冷清,他总算负担得起。

张风起他们恰巧在改建这个区的大型农贸市场。

工地烧饭的姑娘,长得有几分颜色,被小混混瞧上了。她和张风起份属同县老乡,所以直往他身后躲。张风起才跟这帮人结的怨。

在草地上一觉睡到黄昏,午饭也没吃,两人又冷又饿的醒来。

出了火锅店,已是晚上七点。

站在流光溢彩的店门口,向北说,“去我家吧。”

张风起看看天色,反正今天的钱被扣了,不如去向北家过一晚。

火锅又咸又辣,渴得要命,冰箱里却只剩牛奶。

张风起看了看,“怎么喝?”

向北替他拉开纸盒,“你没喝过这种包装的?”

张风起点头,接过来就往嘴里送,哪知里面满满的,一下呛得脸上下巴全是奶。

向北慌忙用手给他擦,张风起边咳边问,“你家毛巾呢?”

向北愣道,“要毛巾干什么?”

“擦脸啊。”张风起道。

向北这才回过神,尴尬的放下手,拿纸巾给他,“我一时忘了。”

电视没什么可看的,总那几个套路。

洗完澡,张风起开始打盹,他每天要干十几个小时的活,静下来,就要睡了。

好在向北的床很大,足够他们俩睡的。

张风起在家睡的是木板床,工地都是拼凑的临时铺位,从来没睡过这么好的床和被褥。

躺下后,他说,“你家的床怎么这么软?”

向北说,“你不喜欢?”

“我没睡过。”张风起闭目道。

天黑后,风又刮起来,房间里没装空调,微微的泛寒。

向北揽他入怀,“冷吗?”

回答带着浓浓睡意,“你……很暖和。”

听起来和评价衣服被子暖不暖和是一个口气,向北不禁笑了。

沉默了一会儿,他轻声在他耳边问,“风起,你想我吗?”

张风起的声音模模糊糊,显然快要睡着,但向北还是听清楚了,“以前……有时候想。”

开门声并未吵醒沙发上的人。

向北挂好雨伞,放轻脚步到房间换衣服。

张风起干活的地方和向北的住处有三站路。

向北把备用钥匙给了他,如果停工,他就可以到这边来休息。

换好衣服出来,张风起还睡着。

他坐下,看他。

不知道为什么,每次他看着他,就觉得满心欢喜。

原以为即使相逢,他也不会认识他,可是,他错了。

他也曾想过两人若能再见面该怎样相处,是否会有一番前尘往事,沧海桑田的感慨。

结果,他的思虑竟如此多余,除去增加几岁年纪,并没有什么改变,他们自自然然的就又和以前一样了,仿佛他只是出了趟远门。

确实,他们都出了趟远门,只不过各自往返的时间地点总是交错,所以,他回到这里等他。
发表于 2007-5-12 18:51:17 | 显示全部楼层
地铁,敢不敢不要老讨人家眼泪~
虽然还没看,但是不用想也知道很感人;
虽然不想看,但是又忍不住想受教育。
我的眼泪啊~
发表于 2008-5-24 09:29:11 | 显示全部楼层

很好的一部小说,值得看。

今天看了这部长长的《风起之时》,第一感觉就是由衷佩服与敬畏。不知道多少人看了,或者说看完了。

这不完全是一部G小说,严格的说就不是G小说。小说似乎都围绕这张风起这个单纯的人展开,小说中时不时都会夹叙一些作者对中国社会的看法,并且主要是围绕着农民的利益展开。这模式很类似中国古典小说那些批判封建社会的小说。而主人公张风起的个人生活也有比较微妙的安排,特别是结局。作者没有故意弄些很让人掉眼泪的事情,一点都没,但是他安排的结局给人很大的想像空间,有种“言有尽而意无穷的”效果。关于张风起还请各位自己去看看。我被作者塑造的这个人物形象挺着迷。

特别是在城市生活中长大的人,应该看看这部小说,体验一下农民是什么样子的,民工是怎么样子的。现在的中国的腐败现象有没有小说中说得那么严重我不知道,但有还是有的,小说说得一点不假。

欢迎大家去看看这部很长的小说。
发表于 2008-5-24 19:06:34 | 显示全部楼层
谢谢地铁又带给我们那么好的故事,开始好好欣赏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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