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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
没有一分钱
我
没有公民权
我
拥有的全部
是我骄傲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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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中旬,天酷热难当。
太阳在头顶直照,白晃晃得刺眼。
外面看不见人,田野和村庄都无声的静默着。
突兀的,一个壮年汉子从茂密的庄稼地里钻了出来,嘴里不停的叫骂,“小兔崽子,我打断你的腿!”
前面被他追的少年,半长的发遮去了面貌,双手沾满新鲜的泥土,裤兜里鼓鼓囊囊的,不知装的什么。
显然,他在逃跑方面是个行家,那汉子终是没追上。
汉子在村口住了脚,大口的喘着气,恨恨的骂道,“张风起你个小王八羔子!看我不扒了你的皮!”
李德财在小同庄当了一辈子的村支部书记,比起村里人,日子过得舒坦得多,当然这是指在张风起这个“小王八羔子”出生前。
目不识丁的张老五夫妻能给儿子起这么个诗情画意的名字,并不是突然间冒出了什么学问。
小同庄位于苏北丘陵平原,是典型的半渔半耕的苏北农村,贫穷但不饥荒。
由于靠着大湖,一年有那么几次大风是免不了的。隔几年,总要在湖上翻几条船,给龙王爷送去个把人。
所以每到大风时节,行船的人家就很紧张,稍微冒出点苗头,报警的人就要敲着锣,喊道,“风起了,风起了,各家快收船,龙王爷招女婿了!”
张风起落地,正赶上外面喊“风起了”,抱着他的堂姐就说,“五爷,七弟叫‘风起’,比叫富贵啥的强,成么?”
张老五笑道,“成。”
那年的大风刮翻六条船,有三个人受伤,还有一个捞起来的时候只剩下半口气。
后来,每次张风起把李德财气得直跳脚的时候,李德财总免不了提提陈年旧帐,“这个小王八蛋,一出生就没好事。”
今天也不例外。
张风起照旧蹲在地上,听李德财拍桌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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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老五家没有船,只能靠种地为生。
张风起小的时候,张老五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都还没成家,虽说有个大哥,文革时被打成右派,得了精神上的毛病。
所以上面的老人,下面的弟妹都靠张老五照应,他没有别的手艺,除了种地,给人家盖房子,支炉罩的时候搭把手,赚点“外块”,勉强度日。
当然也就没钱给儿子进学堂。
张风起这个小混蛋倒是不闲着,成天在村里村外踢腾小脚丫子,今天吓跑二狗家的猪,明天烧光老满家的草垛,顺带还打了邻村的小东倌,扯破了他爷才给他买的新褂子。
来告张老五小儿子状的三村四庄,男女老少早把村委会办公室的门槛踏成了地板。
三个月前,县里说要盖工业园招商引资,征了小同庄七十二户的地,既没给补偿,也没给安置,开了辆挖土机一早进村,把七十二户的田铲成平地。
当时正值满地麦熟,就等收割,七十二户颗粒全无。
到乡里讨说法,说是县里的命令,乡里无权过问。
到县里上访,说越级上访,再不离开信访办,一律拘留。
到省里告状,状子人家接了,客客气气,满脸笑容,说一定严肃查处,给农民兄弟一个说法。
回村的当天,在半路上,去的十个人进了派出所的拘留室,半个月后,每个人在“绝不闹事”的保证书上盖了手印,放了回来。领头的那个右手被拧残了,就是要回地也干不了农活。
有识文断字的写了信去中央,石沉大海,了无音讯。
民告官难,农民告官,难于上青天。
自从中国有了农民,从来没有任何一个当权者对他们真心的仁慈过,因为中国是以农业为基础的大国。
土地国有,据说相当多的理论都证明对于农民是百利而无一害的,但是太多的事实证明,农民的田总是随时随地被以国家的名义任意宰割。
失了土地的七十二户人家,作些零散活计,煎熬维持。
在这个人口多到去餐馆端盘子都要托门子的时代,象张老五夫妻这样年纪大,不识字的农民,是没有人要的,张风起又还不满十六岁。做小生意也没有资本,日子的艰难可想而知。
最后,张老五总算找着一个给开货的搬蔬菜的活,一个月能赚近三百块钱。
所谓开货的,就是大蔬菜贩子,在以农业为主的县城比较常见,他们雇辆卡车,到乡村市集收菜,或者去外地兑购,夜里十二点到农贸市场开给小的蔬菜贩子,一斤菜赚取几分或一两角钱的差价。
这就需要人把几十斤甚至上百斤重的菜从卡车上扛下来。加上天黑,有不少哄抢的无赖,更需要车上有自己人,否则他们爬上车,搬了货就走,根本不付钱。有些小贩甚至会被这些无赖当作踏脚板踩伤。
雇不起帮手的开货的,几分钟内就能损失几百斤的菜,而一辆卡车也就能装千把斤的菜罢了。
这个活非常辛苦,非常脏,钱又少,年轻人不愿意干,多是一些五六十岁的实在没有办法的人才去。
繁荣丰富的农贸市场里,每片菜叶都沾了太多人的血汗和眼泪。
一个月只有不到三百元收入的张老五家,温饱是难以保证的,所以十五岁的张风起,在他众多的“恶行恶状”里又多了一条,“偷地”。
四乡八野没有“小兔崽子”张风起没刨过的地,不管是花生,芝麻,西瓜,黄瓜,还是土豆,番茄,山药,只要能生吃,或者能在火上烤熟的东西,都在这个“小王八羔子”的势力范围。
张老五虽说穷,虽说不识字,但为人正直,家世清白,可不知怎么就生出这么个“让人又爱又恨的小畜生”,闹得小同庄里里外外鸡犬不宁。
平日里,张风起是没有哪一天不刨个三四家地的,来告状的不少,骂也骂了,但大家知道他家的情况,没有当真要治他的。
可这次他刨了大同庄贺老九的地,这个贺老九,周围一带没有不知道的,刺猬过他家的门,都能被他拔下三根刺来,何况张风起拔了他三个一斤重的萝卜。
扯着嗓子说萝卜地被踩坏了,不赔一百块钱决不罢休。
一百块,到哪里去找一百块,把张风起卖了倒贴一百块都没人要。
“你说说看,说说看,”已经把过去十五年所有骂过的词都骂过一遍的李德财再也找不到新词,“今个晌午,你小子吃得饱饱的出门,怎没过半个钟头,就饿鬼了?”
午饭前,张风起在李德财家厨房偷剩馒头,被他老婆撞见,留他吃了饭,本以为在晚饭前,不会再有人来告状的李书记饭后一根烟还没抽完呢,就接到大同庄村长的电话了。
李德财那不知道是第几张的办公桌如果而且显然很快就要退休,或者说进炉膛的话,一定是跟张风起脱不了关系的。
“啪啪”的拍着桌子,李德财向张风起吹胡子瞪眼,“小王八蛋,你说句话,咋非要去刨贺老九的地!”
张风起见他骂够了,才开了口,语气是理直气壮的,“他家萝卜熟了。”
十五年来,早已理解张风起思维逻辑的李德财还是被他气得七窍生烟,“为什么偷贺老九的萝卜”,因为“他家萝卜熟了”,别人家的都没熟。
人同兽言,那是谈不出个所以然的。
“你你你,你个小混帐,县里刨了你家的地,你就刨别人的地,是吧?有本事你去给我刨县委书记的地去!”李德财指着他的头发火。
“他家地在哪?”张风起认真的问。
李德财差点没背过气去,这小犊子还当真了,“全县都是他的地,你刨得了吗?”
张风起转身就走。
李德财叫道,“我话还没说完,你个小王八羔子又对哪儿跑?”
“县里。”张风起低着头往外走,任李德财在后面又骂又喊。
晚上,张婶来哭儿子不见了,李德财问了半天人,总算有个刚从外面回家的说,看见他翻上了运沙车,大概上县里玩了。
张风起有时在村里呆烦了,偶尔也去县上,没出过什么事,所以大伙也就放了心。
县里正在办“对虾节”,很热闹,有不少附近城市的人来吃虾。
现在许多小城镇都办这个节那个节,螃蟹节,龙虾节,芦荟节等等等等,说是为了刺激旅游,发展地方经济。其实为了什么,大家心知肚明。
本届“对虾节”上主持人说的恭维话里,那句“对虾节是百姓的节日,干部的生日”,后半句倒是一点没错。
听说县里投资五百万,请了省里的名导演和歌星笑星办了一台露天文艺节目,传闻最贵的是某知名笑星,花了三十五万。
文艺表演就在县委门前的广场。号称有上万人观赏,其实全是派票,最便宜的五十,最贵的三百,反正要也得要,不要也得要。还必须买件印了“中国对虾节”字样的文化衫才能进。
当然“对虾节”不仅是“干部的生日”,也是“校长老师们”的“生日”,虽说派了票,可大热天的,拿了票的人恐怕也没几个去。所以学生就有用场了。
学校将每个学生以三十元的价格“租”给县里充门面,所以观众席上清一色的中学生,举着小旗子在日头下曝晒,为“人类灵魂的工程师”的腰包呐喊。
张风起不知道县委书记是啥模样,上不起学的他当然家里也没有电视,见不着天天上县新闻的书记尊容。
但是“对虾节”给了他很好的机会,张风起来的这天,是闭幕式,少不得要书记局长的讲几句场面话。
县委广场有墙有门,还有警察,但那墙比起村会计家的枇杷数矮多了,警察也和老满家的几条大狼狗不能比,所以张风起轻松的进了广场。
眉疏眼浊,脸吹得像树皮,真是难看。张风起在墙根撇撇嘴。
确定完目标,他出了广场,打听好县里干部的住处,从一家包子店的老板眼前“拿”了几个包子,他开始了狩猎。
村里人常说,张风起是个野狍子,现在这只野狍子静静的守在了县委书记家的别墅洋房前,等待猎物的出现。
虽然县里征地没给安置费,但是李德财手里原来是有那么几千块钱的,那是去年大湖涨水,国家拨发的救灾款剩下的,本来他想买几千斤稻子分给征地后的特困户。
可上个月乡长母亲“六十六大寿”,这些钱当了份子。所以李德财,这个与其他许多村支部书记比起来,还有那么点良心的小同庄村支书,对这几十户心里多少有愧。
现在张风起捅了这么大的娄子,如果可能,他希望把这小子的小命保住。
他早知道这小子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但哪里想到他会把他一句气话当真。
县里来了话,县委书记被人打了,打得还“不轻”,小道消息,“脸都被打肿了”。
各级党委都下了死命令,严密封锁消息,同时进行大搜捕,要把全县八十万人一个一个过筛子,查找“凶手”,据说“凶手很可能是个十几岁的孩子”。
李德财一听就知道是张风起这个“小王八犊子”,除了他,又还能有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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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里有个常出外做建筑工的刘二,在建筑工地混久了,也能当个小头头什么的。
连夜,张风起跟着刘二离开了哭得肝肠寸断的父母,到大城市当了“盲流”。
嘱咐好了,人家问就说十八了,是刘二的外甥。
大城市和县里不一样,楼很多,人更多。
张风起不会盖房子,所以干的是搬砖头,和泥浆,抬钢筋,扛水泥柱的活,每天工作十六个小时,除非下大雨,否则没有休息日,工资一天十五元,要到房子盖起来才能给钱,每天供两顿饭,中午烧黄豆芽,晚上煮大白菜。
他们现在是给一个中学盖教学楼,预计年底完工。
张风起还找到了一个“外块”,替周围学校的学生打架,一次十元到二十元不等。
今天趁着他中间休息的空隙,又有人找他“谈生意”。
说对方是个难对付的,所以开的价比较高,一出口就是二十。
张风起摸摸自己的口袋,分文没有,于是他说,“翻一倍。”
“太宰人了吧。”一个男孩说。
“那我走了。”张风起转身。
“三十,三十,就这么多。”另一个急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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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岁的向北高中二年级,爸爸在地税厅工作,妈妈在电信局,都是好单位,所以他们家早早的进入了小康。
他妈妈想让他中学毕业就去留学,而他爸爸希望儿子大学毕业再去喝洋墨水,在这个城市里几乎所有家庭都把送孩子出国作为目标的时代,这种事情并不稀奇。
向北有个姑姑在美国,嫁的是麻省理工大学的某“华人教授”,她极为赞成侄子去美国,在电话里一个劲说美国的教育水平多高多高,出来后多么多么有出息云云。
夕阳西下,天边仿佛涂了胭脂,殷红一片。
微风拂过面颊,柠檬黄的银杏叶撒落脚下。
这是一个绚烂,美好的秋日。
向北放了学,他家离学校不远,每天步行来去。
所以走的多是安静的胡同小巷,比大路近。
当他察觉到危险的同时,被人在背部踢了一脚。
回头的刹那,见到一双藏在半长额发里的黑眸,然后,脸上重重挨了一下。
他不认识他。
吃惊的向北没有来得及防卫,就倒在地上。
他抱住头,挨了几拳,一脚扫在对方的腿上,翻身压住他,“你是谁?”
对方在他胸口推了一把,没有推动。
几乎在同时,向北额角吃痛,用手一摸,满手是血,对方把他踹开,脚踏在他的胸口,扔了手里的石头,“喂,我是王和平雇来教训你的,离他的女朋友远点,知道吧!”
说完,他转身就走了。
向北捂着流血的额角,拾起书包,是他?向北想起来了。
打他的这个人是给他们学校盖楼的一个民工。
之所以他能认出来,是因为有一次,他们的班主任曾经拿这个小民工做过反面教材。
她当时指着窗外的建筑工地说,你们现在不好好学习,将来考不上大学,就会跟那个小孩一样,作苦力,当要饭的。你们看看,他跟你们不也差不多大吗。
坐在窗边的向北就随意瞟了一眼,他们破烂土气的衣着多少给他留了点印象,在这样繁华的大都市,这种人确实显得比较刺眼。
当然,并不是因为这一眼,向北记住了他,只是后来他从同学的口里也听到过他,说他是个为学生打架的“付费打手”。
他们学校是升学率很高的重点高中,也是名校,很少有人“雇他”,但是附近的几所职高技校以及普通中学都有人“雇过他”。
据传当地一些“不良少年集团”好像还三番五次的招揽过他。
这些话对于向北而言是比较新鲜的,所以不能不让他有印象。
伤口缝了两针,两周后才好。向北的父母很生气,想去学校质询,被向北拦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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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几周,午饭的时候,有同学来叫他,说有人找他,就在附近的某个小树林里。
向北虽然纳闷,还是去了。
一看见王和平,知道坏了。
五个男生堵住了退路。
王和平道,“向北,我不是叫你离媛媛远点吗,你是没受够教训怎么着!”
向北道,“不是跟你说我和她只是同班同学吗?”
王和平恨恨的道,“她说她喜欢的是你!”
向北道,“她要喜欢我,我有什么办法,你去找她,找我有什么用。”
“哼!”王和平道,“反正都是你不好,打!”
“等等!”向北往后退退,“你老大不小的,讲讲道理嘛!”
“谁跟你讲道理!”几个人围住了他。
正在这时候,有人从树林外进来,见到他们似乎愣了一下,王和平他们也吃了一惊。
原来是张风起。
工棚里经常有人打牌,他中午基本上是到这边睡觉。
看了看他们,张风起径自从他们身边走过,显然不打算插手。
几个人见是他,也就无所顾忌的动起手来。
向北回头喊道,“喂,你怎么见死不救啊!”
张风起理也不理,眼看就要出树林。
向北叫道,“好好好,他们上次给你多少钱,我加倍给你!你听见了吗?”
张风起住了脚,打量一下向北,看来他没说假话。
王和平见张风起加进来了,叫道,“张风起,你怎么当叛徒啊?”
张风起有点奇怪,叛徒?他又不是××党员,怎么当叛徒?
所以他没回答,还在那打。
不管怎样,五个人打两个人是绰绰有余的,向北和张风起身上都被踢了好几脚。
瞅了个空,向北拉着张风起往外跑,一直跑到大路上,回头看不见“追兵”,两人坐到银杏树下喘气。
“钱呢?”张风起问。
向北道,“你是什么人啊,还没缓过气,就要钱。”
他到自己的口袋里掏出二十块钱,“他们上次给你多少?”
“三十。”张风起回答。
向北笑道,“你还挺贵的。不过我今天身上钱不够,明天给你。”
张风起那双被头发遮住的眼睛严肃的看着他。
向北感觉正在被审问,张风起笔直的眼神让他觉得自己是欺骗纯洁小孩子的大坏蛋。
“不骗你,我明天一定给你,六十块钱一分也不会少的。”向北保证道。
张风起还是盯着他看。
向北没辙了,他把手一举,“不信,你来搜,我只有这二十块。”
张风起真的在他身上搜起来。
向北低头看他在自己衣服上摸口袋的手,这双手有无数细小的伤口和疤痕,粗糙不堪,但意外的,手指却很细。
不知怎地,向北忽然感到口干舌燥,心里有莫名的冲动。
血液发烫,好像充满了某种蓄势待发的力量,似乎就要做出什么事情来。
他一把抓住他在自己身上放肆的手,“喂,”一开口,声音有些哑,“真的没有,我没说假话。”
两人四目相对,最后,张风起站了起来,要走。
向北拉他道,“明天我保证给你,那边有个饺子店,很好吃,我请你,好不好?”
张风起吃过饭了,一碗掺着砂子儿石子儿的米饭和一筷头缺盐少油的黄豆芽,每天都是如此,半饥半饱。
因为工资要到完工才能发,所以张风起只有拿到替人打架的“外块”,才能买在尘土飞扬的路边卖的那种管量不管质的便宜盒饭填饱肚子。
最近工头对他看得紧,找不出空当来,身上一分钱也没有,好几天都没吃饱过。
有饭吃,他绝不会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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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家连锁饺子店把当天供应的各种饺子写成一个个小牌子,挂在收银台旁的白板上。采用的是先付钱后吃饭的快餐经营模式,也供应卤菜和各种各样的汤。
午饭高峰期已经过了,排队买票的人不多。
向北问,“你想吃哪种的?”
张风起没来过这种不错的店,所以不知道他说的什么意思。
向北指着白板说,“今天供应的种类比平时多啊,你喜欢哪个?”
张风起看了好一会,说,“不知道。”
向北笑道,“哪有人不知道自己喜欢吃什么的,还是你喜欢的不止一种,那我们多点几种好了。”
张风起怒道,“不知道就是不知道!”
收银小姐被他吓了一跳。
店里的人都向他们看,本来两人进门,就很惹人注意,虽然两个少年差不多大,但向北是附近一中的学生,而张风起却是个“盲流”,在一起颇为蹊跷。
张风起好像真生气了,往门口走。
向北连忙去拉他,低声道,“是我不好,你别走。”
又回头对收银小姐说,“一斤荠菜鸡肉饺,两碗牛肉粉丝汤。”
拿了开好的票,两个孩子坐到窗边,等服务员端饺子。
向北帮他倒醋,“要不要辣酱?”他问张风起。
张风起说,“不要。”
向北道,“我也不要,这里的辣酱特别辣。”
汤先送上来了,饺子要现煮,所以得等一会儿。
里面的牛肉不多,粉丝占了大半,向北先用筷子把自己碗里的牛肉捡到张风起的碗里,“我不喜欢吃牛肉。”他说。
张风起看了他一眼,拿起筷子低头吃起来。
两人约好第二天中午在那棵银杏树下见面,向北付钱给张风起。
晚上一回到家,向北就翻箱倒柜。
“你找什么呢?”他妈过来问。
向北直起身来,“我的小学课本呢?”
他妈笑道,“找那个干什么?咱们家搬过多少次了?早就扔了。”
这些年,向北家由于父母单位比较好,一直有福利分房,从两室一厅到三室两厅,在福利分房制度取消前的末班车,他家分了现在这套四室两厅两浴的大套。
“扔了?”向北道,“你怎么给扔了?”
“你今天怎么了?”他妈奇怪道,“你平时不是老说旧东西没用就该扔,不然家里会变成垃圾场吗?”
向北躺到沙发里,“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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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中午,向北没吃饭就在银杏树下等,等到午休快结束也没等到张风起出现。
他跑回学校,张风起正在工地上干活,推着一整车的砖头,看上去很吃力。
向北在边上喊他。
“你怎么没去?”向北问。
张风起道,“赶工,中午休息取消了。”
向北道,“那我放学的时候在那里等你,你那个时候有空吗?”
“你现在把钱给我不就行了。”张风起道。
向北犹豫了一下说,“我……钱放在书包里了。你那时不是吃晚饭吗,你别吃了,我请你吃饭。”
张风起说,“好吧。”反正晚饭只有大白菜,也吃不饱。
“那我先去上课。”走了两步,向北回头道,“你别忘了,一定要来。”
张风起点了点头。
把车停在楼边,张风起开始卸砖,刘二负责往上传,“你咋认识这里的学生?”
“他欠我钱。”张风起扔砖给他。
刘二过来道,“风起,这里可不比我们乡下,他们城里人动不动就要抓人进公安局的。你不许胡来,听到没?”
那边砌墙的叫道,“怎么回事,砖呢?”
刘二忙回头,“来了来了。”又叮嘱张风起,“千万记住叔的话,啊。”
虽然是秋天,但工地上热火朝天,每个人都汗流浃背。
总算到了吃晚饭的时间,累得连手指头都懒得动的工人们最高兴的大概就是这个时刻的到来。
为了赶工期,现在他们只有晚饭后能歇一会儿。
歇完了还要挑灯接着干,有经验的工人都知道到了完工期限前一个月,几乎没有不干到夜里的。
张风起没有吃饭,乘他们不注意遛了出去。
向北已经等了好一会儿了。
两人在林子里找了一个树桩子做饭桌。
向北的盒饭是在店里买的,比起张风起吃过的盒饭来,好得太多了,两荤两素,还有番茄鸡蛋附汤。
地上铺着厚厚的落叶,尤其是像小扇子的银杏叶将满目的萧瑟装点出诗意来。
少了叶的遮蔽,纯净的天空格外高远。
两人沉默的吃着饭,向北把自己盒子里的小排夹给张风起,“说了不要这个,店里非给这个,难吃得要命。”
张风起道,“你的事情真多。”
向北笑了,“是是,拜托你帮我把它吃了吧。”
吃完饭,向北从书包里拿出一个袋子,里面是一双球鞋。“这给你。”
“为什么?”张风起问。
“为了谢谢你救我,我看你的鞋子正好坏了,和人打架的时候,跑起来不跟脚。”向北把鞋带解开道,“因为你比我矮,所以我是照着自己鞋子的尺寸小一号买的。你试试,不好,我再去换。”
张风起没动,“不是给过钱了吗?”
“钱归钱嘛!”向北把鞋子放下说,“那是另一回事。”
张风起的鞋子是他妈几个月前给他做的,早就破破烂烂,全是洞,鞋跟也塌了。
向北半跪在地上,给他换鞋,“你不穿袜子?”
张风起的整个脚显得清削,脚趾也很细,当然细碎的伤口是免不了的。
因为有点摸不着头脑,张风起站着,愣愣的看向北替他系鞋带。
“稍微有点松,你脚太瘦了,把鞋带系紧一点就好了。”向北抬头,道,“你觉得呢?”
张风起把自己的鞋装到袋子里,“我走了。”
向北道,“等一下,我还有事跟你说呢。”
张风起道,“还有什么事?”
向北又从书包里拿出一样东西,“这个。”
“什么?”张风起问。
“课本。”向北递给他看,“你平时什么时间有空?”
张风起翻来覆去看这本崭新的小学一年级语文书,忽然一下把它扔到地上,转身就走。
向北在他身后喊道,“你会写张风起吗?张风起,这三个字你会写吗?”
张风起好像没有听见,越走越远。
向北大声叫道,“张风起,你挣钱寄不寄给你妈妈?”
张风起停住了。
“你一定不寄,因为你连自己的名字是哪三个字都不知道,根本填不了汇款单,是不是?”
张风起没有再向前走。
向北拾起课本,走到他身边,“你什么时候有空?”
张风起没有说话。
“星期天吗?”向北问。
张风起还是没有说话。
“中午休息的时候呢?”向北问。
张风起抬起了头,“晚饭后。”
向北笑了,“那我每天放学后在这里等你,你要快点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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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层秋雨一层凉,天逐渐变冷了。
树林里所有的树枝都灰秃秃的,没有了色彩。
张风起还不算笨,每天一个小时,能认识十几个字。
可写就不行,字总是像蛇爬的一样。
从来没有握过笔的手指缺乏控制力。
向北一遍遍的持着他的手引导笔画的走向,但目前为止,他写出的字还是蛇形。
“你平时有空的时候,要多握握笔,不要一离开这里,就丢了笔,知道吗?”向北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说出小学老师说过的话来,十六岁的向北忽然觉得自己成了满口大道理的教务主任赵老头。
“我又没有空。”张风起把笔扔开。
“你星期天的时候,还有放工后,不能尽想着玩。”这话基本上属于对师长们训诫的生搬硬套。
“哪有星期天?”张风起不高兴的说,“放工后我要睡觉。”
“啊?”向北不知道还有没有星期天的工人,“那你一个月要工作多少天?”
张风起想想说,“大月三十天,小月二十九天。”
“只休息一天吗?”向北惊讶的问。
“什么一天?”张风起不解。
“你不是说大月三十天,小月二十九天吗,那每个月不是还有一天吗?”向北道。
“哪有一天?”张风起奇怪道。
向北看看他,忽然恍然大悟,张风起是按阴历说的,所以一个月只有二十九或者三十天。
许多不识字的农民还是依据传统的农历记日子,因为他们无法看书读报,电视上文绉绉的话也是半懂不懂,所以学习现代的东西比较难,而农历是祖先根据中国自己的自然变化制定的,对于季节气候种庄稼比阳历有用的多,所以农村里还是习惯于阴历。
“那你没有休息日啊……”向北喃喃道。
“你说什么?”张风起没听清。
“难怪你每天一放工就睡觉了。”向北道。
“什么难怪?”张风起道,“放工不睡觉能干嘛?”
向北用书轻敲他的头,“你就不能向那些要帮家里人干农活,还坚持读书,最后考上北大清华的农村小孩学习学习吗,人家干完活,不是也能坚持看书吗?你从七点看到九点,也好啊。”年轻的“向教务主任”谆谆教导他唯一的学生。
“你到底在说什么呀?”张风起完全没听懂他的话,“七点到九点,我不干活啊?”
“我是说晚上。”向北从张风起头上拈去落下的枯叶屑。
“是晚上啊。”张风起把写好的字给向北看。
“啊?”向北呆了,“你是说你晚上也要上班?”
“嗯。”张风起点头,“写得对不对?”
向北真是大为震惊,“那你每天到底干多久?”
“没算过,反正天亮就上工,有时候晚上十点放工,有时候十点以后,我没有表,不怎么清楚。”张风起道。
见向北发呆,“喂,你怎么了?饿了?”
向北道,“没什么。我看看你写没写错。”
媒体常常宣扬某个贫苦子弟如何如何刻苦,最后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一朝金榜题名,跳出了农门。
其实这是极罕见的,都到了那份上了,如果和普通孩子天资差不多,能题名吗?
许多人在舆论的引导下,认为穷人的孩子比富人学习好,纯粹胡扯。
读大学的大部分还是有钱人至少是有点钱的,意志那种东西不管怎样都需要点环境和条件的支持。光有意志能上学吗?
即使能题名的也一定与真正的贫苦还有差距,再聪明刻苦的孩子不给他读书,连名字也不会写,他到哪里题名?
自学成才,那也得有基础,三岁的小孩一个人能自学成才吗?从来没有人教过的小孩不会写字,长大了就能自己学会写字吗?
一天干上十五六个小时的重体力活,住在二十个人的工棚里,从来没有读过书的人能在深夜里凿壁偷光,悬梁刺骨吗?
或者有人说什么只要有毅力,无论多么艰苦的逆境只要努力都能如何如何。把说这话的放到方圆百里只能找到《防蝗手册》的地方去过上两年,再让他说说大道理看。
不管那些自以为是的“逆境成才者”怎样标榜,既然能成才,那他的逆境就只是和更好的环境比较而言,比起真正毫无成才机会的人,他说的都是废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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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回家,饭桌上,父母又提起出国的事。
再过一个学期,向北就是高三了,如果要去国外读大学,到了高三就要开始准备,自然是越早决定越好。
说到最后,还是照例问向北,有没有考虑好。
向北放下筷子,靠到椅背上,“唉,我真想现在就能工作。”
“什么!”他爸他妈齐齐看他。
“开玩笑的。”向北笑道,“不是还有一学期吗?过了寒假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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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北教张风起读书快一个月了。
张风起目前的学习成果是三百个汉字。
教学楼已经盖到最后一层,周末可以封顶。
刘二说等楼盖好,去帮人家装修房子,挣完这笔钱,就快到腊月了,他要回家过年。
他跟工程队的包工头说好了,过年的这段时间把张风起托付给他。
过年时,民工返乡,不停工的工地肯定缺人,张风起不愁找不到活。
阴了一整天,到了傍晚,大雨倾盆而至。
工地收了工,吃完饭,工人们围在工棚里打牌。
张风起看看外面瓢泼的雨,“二叔,我出去一下。”
“你去哪,这大雨下的。”刘二问。
“有事情。”张风起把衣服脱下来,顶在头上,跑进雨里。
远远的,向北就看到人影。
他连忙跑向他,把伞遮在他头上,“你怎么不带伞?”
两人进路边的亭子躲雨。
张风起的上半身都淋湿了。
向北脱下自己的外衣,替他擦头发和脸。
张风起平时因为没钱,很少理发,面容总有一半遮在头发里。
拨开被雨水打湿的发,露出的是一张清俊的脸。
向北道,“你还长得真不错。”
张风起坐到条凳上,“我明天就要走了。”
向北一愣,“楼不是还没盖好吗?”
张风起道,“就剩下封顶了,上头说不用那么多人,明天就给我们结工资。”
向北到他近前,“那你去哪?”
“跟人家去装修。”张风起扭头看看外面,雨势小了。
“什么地方?”
“好像靠火车站的。”张风起站起来,“我来就是跟你说一声,以后你不用在这里等我了。”
向北愣愣的站在那里,没说出话来。
雨,停了。
“我回去了。”张风起说。
向北伸手拉住他的手,“你还留着我给你的电话号码吗?”
张风起点头。
“那你打电话给我。”
“好。”
往外走,手还被他握着,回头看他。
向北也低头看他。
“天要黑了。”张风起说。
向北放开了手。拿出钱包,把两张电话卡给他。
张风起收到怀里,“我走了。”
踏出台阶,被向北从后面抱住,张风起本能的挣扎,“别动,就一下。”向北在他的耳边说。
在他怀里的身体比他想象的要单薄,还填不满他的胸膛。
“放手啦,一下已经到了。”张风起说,“不然我要揍你了。”
向北松开手,张风起没有回头,径直走了。
向北站在亭子里,张风起的背影越来越远,几乎要消失在路的尽头。
他忽然想到还没跟张风起说,要他自己好好学汉字。他抓起书包去追。
一直追出这条公园路,到了街上。
雨后的城市又活了起来,人潮涌动,车流滚滚。
然而,
哪里还有张风起的影子。
2
我
想快点长大
拥有一双坚强的臂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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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老五和风起他们的排行并不是根据亲兄弟来排的,
许多小地方保留着过去那种一个家族进行排行的习惯,
就是说堂兄弟在一起算排行,
比如兄弟两人各生三个男孩,
那么这六个男孩就排成老大到老六
有些地方把父亲和叔叔叫做爷
刘二带着张风起他们几个人去帮忙装修的是一个将要开业的大宾馆。
因为要赶在春节的旅游旺季前开业,装修队的老板一直在增加人手,刘二以前在他手下干过,所以才找到这个活。
早上六点开工,晚上九点放工,睡在宾馆的地上。
不久后的星级大饭店,现在是灰蒙蒙的一团水泥块,屋里屋外挂着工人们洗晒的破衣烂衫,谁又能把它同富丽堂皇联想起来呢。
这个工作比盖房子好,至少是风吹不着,雨打不到。
一天也供两顿饭,只是进入十一月份后,豆芽贵了,所以在这里,他们中午吃青菜,晚上吃白菜。
教学楼那个工地上,张风起挣到六百三十块钱,全部由刘二保管。
火车站附近有很多流浪儿,他们有的是被拐卖后逃出来的,有的是因为种种问题从家里跑掉的,也有家庭破裂后,被父母“忘记”的。
漂泊的原因很多,但是有一点是相同的,他们是被社会遗弃的小孩。顺着各种各样的交通工具来到这个大城市,聚集在这里,寻求生存。
这些孩子住在附近荒废的隧道涵洞里,一般会在稍微大点的孩子组织下,趁火车进站减速时,从打开的窗户翻入车厢,收集客人丢下的水果零食盒饭充饥。
警察曾经进行过多次“围剿”,无奈洞里面太黑,他们比警察熟悉地形,总是在被抓住前就消失的不见踪影。
其实警察抓到他们也没用,他们中间大多数人早已不知道自己来自何方,姓是名谁了。
国家很穷,政府似乎没办法养活教育所有失去家庭的孩子。
但是,一个年收入不满两万元的家庭十八年养大一个孩子,并把他送进大学,很平常。
而即使是比较贫穷的地区,县里的各级领导至少也有十几部,价值数十万甚至上百万的车,至于市里,省里无数大大小小的官员,无数昂贵豪华的“专车”,根本没法统计。
为什么政府的税收,不是首先用来养育孩子,而是用来买车呢?
因为会开得太多了吗?
这些孩子并非固定的一群,他们中的大部分人很快就会被城市里专门利用小孩赚钱的成人“收留”。
七八岁的女孩用于卖花,同龄或稍大的男孩将成为偷窃的“好手”,三四岁的则被当作乞讨的幌子。
虽然做的事不同,但他们每天都必须“挣到”规定的数目,否则挨打受罚是免不了的。
当然还有更加惨无人道,令人发指的事,然而人们已经习惯了淡漠以视。
刘二不许张风起和他们接触,他非常担心张风起会走上他们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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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早起来,就有人惊喜的说,“下雪了。”
到窗前一看,果然。
昨夜下了一场薄薄的细雪,若有似无的在树梢尖和花台边擦过一丝白色。
远处,灰蓝色的天空静静的伫立在寒瑟瑟的风中。
“快过年了。”
“快回家了。”
雪带来了冬天的消息,也为这些一年来闷头干活,物质和精神都极度贫乏的人带来了回家的希望。
粗口的擀面杖狠狠打在张风起的背上,他转身一脚踹倒打他的汉堡店伙计。
另两个人追了上来,拽住张风起的胳膊,张风起大怒,他在家乡从来没有人这样追过他。
他每次“刨”了人家地什么的,“苦主”追几步,见他远了,顶多到村委会骂几声罢了。
就算偶尔没跑得及,“苦主”嘴上骂得再狠,手上只做做样子,没有真下过死手打他的。
即使是贺老九,不依不饶的,却也不曾成心要打他。毕竟张风起不过是个“偷萝卜”的孩子。
可是这些人拿着棍子铁勺,一直追出小半条街。
街上人多,不像乡下,没办法跑快,张风起被他们用那些东西打了好几下,背上,肩上火辣辣的疼,“拿来”的“馒头”也掉在地上。
他再能打,还是被几个身强力壮的伙计按倒在地。
捂着肚子,上气不接下气赶上来的老板娘骂道,“你们这些‘盲流’胆子不小,敢来偷我的东西,把他给我送到派出所去。”
四周早就围了满满的人看热闹,有人道,“该给他们一点教训,成天窜东窜西的,社会治安都是被这种人破坏的!”
被死死抓住的张风起,怒不可遏,伸腿踹在拧他胳膊的人的膝盖上,疼得他抱住腿叫唤。
他这一松手,张风起直起了腰,把摁住他头的人掀翻在地,回过身来竟一拳打在老板娘那张精心描画的脸上,她趔趔趄趄,没来得及哼一声,便摔倒在地,几个伙计连忙去扶她。
看热闹的人群完全被张风起的“野性”惊呆了,霎时间鸦雀无声,眼看着他“突出了重围”,消失在人海里。
一直跑到车水马龙的火车站外面,张风起在巨幅的洗发水广告前停了下来,回头看了看,没有人追来。
他坐到台阶上歇息。
昨夜的雪让气温骤降,阳光仿佛也带着寒意,不怎么暖和。
这里几乎水泄不通,塞满各种各样的车和形形色色的人。
随处可以看到扛着大包,出站进站的“民工”,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似乎凝固了的表情。
他们中间像张风起这样年幼的并不多,但是比他稍大的,读大学的年纪,占据了大部分。
为了看清楚,向北爬上一辆停在车站大门墙角的货车,没错,是张风起,他理了发,那张脸,却配了一身破旧的衣服,很招人眼。
向北跳下车,穿过拥挤的人流,来到广告牌前。
光线被阴影遮挡,张风起抬起头,又低下去。
“风起,真是你!”向北坐到他旁边。“你怎么不打电话给我,害我在车站找了好几个星期。”
张风起没跟他搭话,仍然看街景。
“我先在西站找,后来才到东站来找,可是地方太大了,问人有没有什么地方搞装修,人家都说不清楚。”
向北说着自己找他的经过,但张风起一直没有什么反应。
向北停下来,看他。
张风起还是一动不动的看着街上。
两人沉默了好一会。
忽然,张风起说,“你们城里人真坏!”
说完,站起身就走。
向北跟在他后面,“风起,你被人家欺负了?”
张风起不理,直向前走。
“风起,风起!”向北喊他。
张风起没有回头,自顾走路。
向北去拉他的手,他用力甩开。
走了好一段,向北还跟着他。
他火大了,猛然转身怒道,“你干嘛跟着我!”
向北也停下,道,“人家欺负你,我又没有啊。”
张风起转回身,又向前走。
两人一前一后,默默的走着。
现在是中午,虽然过了吃饭的高峰,但是路边的小吃摊和饭馆还是飘散着浓郁的饭菜香。
张风起午饭吃得一点东西早在刚才逃跑时消耗光了,“拿来”的“馒头”也没吃成,饥肠辘辘。
向北小心的说,“风起,你……饿不饿,我们买个饼好不好?”
张风起仍然没有理他。
路边卖酥油饼的连忙包上两个道,“才出锅的,好吃着呢!”
向北掏钱的功夫,张风起走远了。
他接过饼追上道,“很好吃,你尝尝看。”
张风起瞪他,“我没骗你。”向北说。
又走了一阵,张风起接过饼,咬了一口。
“是好吃吧?”向北说。
大概是某辆火车进站了,一下子涌出巨大的人潮,冲刷着人行道。
向北怕走散,去牵张风起的手。
张风起一甩手,“你干嘛!”
“人这么多,会走散的。”向北说,又去拉张风起的手。
张风起瞪了他一会儿,没有再挣脱。
路人都朝他们看。
男孩子手牵手不常见,特别是他们的衣着打扮反差极大。
但是,向北和张风起都是稚气未脱的孩子,两人神情动作坦荡自然,不见半点暧昧龌龊,反让偷偷看他们的成年人觉得自己的“别有想法”显得不堪。
油饼吃得差不多的时候,两人走到了宾馆门前。
“我要进去了。”张风起说。
向北从怀里拿面巾纸给两人擦手。
“原来你在这里装修。”向北说,“你要打电话给我呀,我上次给你的电话卡用完了吗?”
张风起道,“你真烦,我又不会打。”
向北道,“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不会就是不会!”张风起道。
向北才明白他的意思,他是说他不会打电话。
“你不认识数字啊!”向北恍然大悟的说,“那你也不会用电话卡了?”
张风起要进门,向北拉他道,“我教你,几分钟就行了。”
临分别,向北千叮万嘱要张风起记住打电话。
张风起快走进门里时,他又在他身后叫道,“一定不能忘啊,你去哪儿要打电话告诉我一声!”
张风起回头,皱眉道,“你烦死了,不是说知道吗?”
向北笑了,“电话卡过期就作废了,所以你要记得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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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十二月底,装修完毕,赶上城里人过圣诞节,红帽子,小松树的,张风起和几个头一次来城市打工的人都没见过。
可是他们没有沾上喜气,工程队的老板说,工资现在发不出,要他们年后再来拿。
有经验的民工知道,这句话的意思就是他们拿不到工钱了,对于流动性极大的民工而言,年后能不能找到老板都是个问题,还拿什么工资。
原来这个饭店并不是私人投资的,后台是本地的市政府,当然建好后,还是会给私人承包,但所有权属于市里。
当初开发商投标的时候,把价压得很低,这样不切实际的标书能中的,与目前存在的工程运作不良机制有关。
是否中标,与参评公司的计划好坏无关,关键在于幕后功夫做得怎么样,开发商的后台硬不硬。
既然当初标价低,最后不免就会“暂时发不出工钱”,房子盖起来了,装修完成了,民工该回家了。
解释得更简单一点,就是,市里欠着开发商的钱,开发商欠着盖楼的包工头和装修房子的包工头钱,而这两个包工头又欠着工人的钱。
市政府无所谓,欠就欠呗,反正是国家欠,要得烦了,打发一点,就是了。重要的是五年计划里市政建设的头一项工程顺利竣工了,在政府报告里,在各级领导的政治资本上都重重加了一笔筹码。
开发商不管收不收得回投资,他们能从市政府得到的好处是长远的,大大超过这个损失,所以他们不急,在本届领导班子调整前,他们有足够的时间来慢慢的连本带息讨回来。
包工头急也没用,哪项工程款不是今天要一点,明天要一点的,才拿个八九不离的,再说了,能做这么大工程的,那在市里的关系网少得了吗?他们为了这工程,没少在领导和“大老板”,指开发商身上花钱,要是没有要债的本事,他们能在这行当混到今天这光景吗?
唯一等不了的是工人,几乎一文不名的他们居无定所,工钱是他们全部的指望。
刘二和张风起他们几个好一点,因为他们是后面才来的,上半年在别的工地拿到了钱,省吃俭用,还有几百块钱带回家过年。
而其他一直在这个工地的人连回家的路费也没有。
城市里有法律援助中心,可即使打赢了官司,也是一纸空文,因为,包工头没拿到钱,他还得向市政府要钱,法大不过权,哪个法院有胆量,有本事对政府强制执行判决书呢?
工人们等不到法庭开庭,春节一天天逼近,钱一天天减少,他们必须筹措路费回家了。
张风起不回家,刘二把他托付给工头老福,到了新工地。
张风起存在刘二那里的六百三十块钱,除了用掉的,还剩五百块钱,借了一百给同乡做路费。
刘二自己剩的钱也不多,但他还是又留了两百块给张风起,城市里花销太大,万一有个什么事,总得有点应急的钱。
他百般嘱咐张风起,不能乱花钱,不能乱跑,凡事要忍让,别打架。不要理会那些坑蒙拐骗的人,更不能跟街上流浪的孩子混。
都交待好了,他才上的车。
他没有跟张风起说,他买的年货里有一半是给张风起父母的,只说是张风起挣钱买的,托他带回去。
张风起干活的工地是在市中心,修建大商场。
向北已经放了寒假,一家三口去海南三亚玩了一圈。
本来还要多玩两天,可是向北吵吵着要回家,只得提前回来了。
向北家也在市中心,虽然市中心挺大,但相对而言,离张风起不远。
每天中午张风起休息的时候,向北和他约在附近的免费公园见面,好教他读书写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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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年三十下午,工地放了假,到正月初二再开工。
宾馆那个工地干过的几个没能回家的工人,打听到工程队老板一家三十晚上在某酒店吃团圆饭,叫上所有还留在本城的人,当然包括张风起,从下午就在那个酒店门口等。
好不容易等到他们一家三口出现,领头的几个人忙上前拜年。
老板满面笑容,说同喜同喜。可一提到钱,立刻变了脸,说你们几个怎么回事,成心找我的难看是吧。
工人们道,看您老说哪儿的话,您吃顿年夜饭还得三千五千的,够给好几个人开工资了不是,也不求您全给,能给个回家的路费就成。
老板的太太不乐意了,说,快走,跟这些乡下人磨磨齑齑个什么,丢不丢脸。
他们一家三口进门,工人们被酒店的保安拦住,只好继续在门口等。
大雪无声无息的从天而降。
街上热闹非常,今天是普天同庆的除夕夜,城市的每个角落都流光异彩,溢满繁华,瑞雪的不期而至加深了人们欢乐的气氛。
酒楼里挂着喜气洋洋的红灯笼,饭菜飘香,高朋满座,一群群打扮入时的都市人进来出去,欢声笑语,不绝于耳。
几个人在墙角缩成一团,等待着老板一家吃完年夜饭出来。
张风起嘴唇冻得发紫,要不是其他人拉着他,他早闯进门去了。
直等了三个钟头,不见他们出来,问从里面出来招呼客人的服务生,说是那家三口已经从后门走了。
往回走,已经快晚上九点。
雪总算停了。
和张风起同个工地的阿明去老乡那儿吃饺子。
张风起一个人顶着北风回工棚,因为是除夕夜,一路上都有灯。
风呼呼的在耳边吹,空心的棉衣抵挡不住寒气从领口侵入。
张风起抱着手,低头进大门。
“风起。”
顺声音一看,向北正站在路边的树下。
“你怎么在这里?”张风起跳过小花台,到他面前。
“等你啊。”向北说,去握张风起冻僵的手,“我给你焐焐。”
他的手很暖,张风起指尖的疼痛瞬间减弱了。“你们家不吃年夜饭?”
“他们一大帮子还在吃着呢,我是溜出来的,看门人说你出去了,我就在这里等你。”向北把他的手放到大衣里,“你也去吃年夜饭了?”
“没有,去要工资了,可是没要到。”张风起闷闷的说。
“你是黄世仁啊,哪有大年三十上门讨债的。”向北笑道。
“平时又没空,”张风起不满的道,“他们说只有今天能找到人。”
“是我不对,是我不对。”向北忙道,“那你还没吃饭?”
“去的路上吃了。”张风起说。
“你把手往上。”向北说。
张风起的手在他大衣里向上摸了摸,有一包东西放在内侧的口袋里。
打开一看,是米糕,还很热。
“你上次不是说喜欢吃香米糕吗?”向北说,“我们家今天到奶奶家聚餐,她买了好多,我拿了几块出来。”
张风起咬了一口,“不是香米糕。”
向北就着他的手也咬了一口,“是这个味道啊。”
“不是香米做的。”张风起道。
向北叹道,“这可是城里最有名的‘香香米糕店’的香米糕,大家都说那儿香米糕正宗味好,每天买的人都排到店门外面呢,不少人都要提前预订的,怎么会不是香米啊。”
“城里人就会骗人。”张风起哼道。
向北笑道,“反正味道还可以,今天你就将就一下。”
张风起吃了几口,忽然停住了手,轻声道,“不知道我妈他们会不会舂米糕?”
“你妈妈会做米糕啊?”向北问。
“我们家那里每年除夕都要舂米糕,一边舂,一边守岁,可是今年我家没有田,种不了香稻,不知道我妈妈还能不能舂。”张风起看了看路的尽头,虽然到处都亮着灯,但前方还是消失在茫茫的黑色里。
“你想妈妈了?”向北低声道。
“我才没有!”张风起立刻反驳。
向北笑了,“守岁的时候,你都做什么?”
张风起一边吃,一边道,“我把红枣和石榴放在供奉祖先的堂几上,然后就开始等线香烧完,烧完了鸡就叫了,可是每次我都中间就睡着了。我醒来,天都亮了,米糕也舂好了,我一摸衣服口袋,里面有切糕和糖,还有一块钱,是崭新的。他们说,去玩吧,我就到村里和别的小孩玩。”
向北伸手指擦去他脸上的米糕屑,“一块钱,你用来买什么?”
“什么也不买。”张风起把剩下的包好,放在自己怀中。
“什么也不买,那你用它做什么?”向北笑道。
“收到坛子里。”张风起说。
“什么坛子?”向北问。
“我自己的坛子,重要的东西都存在里面。”张风起道。
“你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向北问。
张风起想想道,“有小鼓,铃铛,小起子,还有锤子,反正有用的东西都在里面。”
向北大大的笑了出来。
“你在笑我!”张风起狠狠的瞪他。
“没有,我只是觉得你真可爱。”向北笑道。
“你就是在笑我!”张风起不懂他说的可爱是什么意思,以为向北在讽刺他。
向北忙收敛笑容,认真的问道,“真没有,你存它们做什么用?”
张风起见他真没笑话自己,才道,“我还没想好,等我想到了再告诉你。”
“好。”向北道,“你想到了,一定要告诉我。”
“对了,我差点忘了。”向北把旁边的纸带递给张风起。
张风起拿过来,里面是件灰色的高领毛衣。
“你回去就穿上,只穿棉衣不保暖。”向北说。
“干嘛给我?”张风起问。
“新年礼物啊,你也要送我。”向北说。
“我又没有东西送你。”张风起看着袋子道。
“嗯……这倒也是。”向北道。
路灯从侧面照在张风起的脸上,勾勒着他清俊的轮廓。
向北的心忽然怦怦的跳起来,喉咙有些干涩,他低声道,“风起。”
“嗯?”张风起抬起头。
“我想要你……要你闭上眼。”向北的脑子里一片空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干嘛?”
“你……闭上眼。”向北看着他道。
张风起依言闭上眼睛。
向北俯身,唇擦过他的。
只有不到半秒钟的时间,却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长。
一直看不清的东西豁然被照亮了。
“要做什么?”张风起睁开眼问道。
“什么?”向北无意识的道。
“你到底要我闭上眼睛干嘛?”张风起问。
向北愣住了,“我刚才……”
张风起等他半天,不见他说下去,问,“你刚才什么?”
“我刚才……不是……碰到你的……”向北忐忑不安的断断续续道。
“对了,你的脸干嘛碰到我,风太大,你站不稳吗?”张风起问。
原来他不懂!
向北一下子抱住头蹲到地上。
“你怎么了?”张风起奇怪的问。
“我想我一定有哪里不对劲。”向北闷闷的说。
“你生病了?感冒了吗?”张风起去摸他的头。
向北道,“不是。你别管我。”
张风起拿开他的手,“你到底怎么了?”
四目相对,张风起清澈的眼睛里不见半点浑浊。
向北别开脸,“我没怎么。”
“那你干嘛不自在?”张风起问。
“我没有不自在。”向北不敢看他的脸。
“你有。”张风起扳过他的脸。
看着他的脸,向北觉得浑身燥热难当,天明明冷得很。
他转过头,“我要回去了。”语调几乎凑不齐整。
转身就向前跑。
跑了几步,停下回头道,“明天我要去姥姥家拜年,后天中午你要准时到,别忘了。”
张风起点头,困惑不解的看着他奔跑的背影。
张风起出生之前,就已实行计划生育,所以他是独生子。
刚刚懵懂记事的时候,别的小孩子开始上幼儿园,他一个人在田里田外伸展还不稳当的小胳膊腿。
他的玩伴是花草树木,田地庄稼,还有家养野生的小动物。
他吓唬小猪小羊,捉弄鸡鸭鹅兔。
在人家的场院上烤山芋,烧光过冬的稻草。
觉得自己受了欺负,不管打不打得过,也要拼到底。
张风起没读过书,没看过电视,只有十五岁。
世间的男欢女爱,嗔情痴欲,他一无所觉。
他不知道这个男孩子和他交换了初吻,如果那算是一个吻的话。
他在禀性耿直淳朴的家庭生长,不是欺软怕硬的小地痞,没使过坏心眼,村里人对他的顽皮从来是又气又爱。
他没上过学,不了解集体的概念,未曾沾染一丝一毫的寂寞和孤独。
他是丘陵平原上一只无拘无束的小兽,独来独往,自由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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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高高在上,不切实际,好大喜功的官老爷们蛮横的剥夺了他的生活。
并且恬不知耻的声称是为了真抓实干,带领所有人走共同富裕的道路。
从来就没有共同富裕的道路,资源只有那么多,有人享用的多,就有人得到的少。
富国掠夺穷国,富人掠夺穷人,这是亘古不变的事实。
这个国家没有真正发展过资本主义经济,没有经历工业革命和新技术革命,技术落后,国力不足,而人口却多得不可思议。
所以目前占主导地位,大力提倡发展的只能是劳动力密集产业。先天的不足已经注定了后天的畸形发展。
民族如此众多,地域诧异如此之大,让国家安定的唯一手段,只能是集权专制,只有安定了,才能发展经济,才能解决大多数人的温饱问题。
然而绝对的专制,必将产生绝对的腐败。
一个解不开的套。
要想实现以法制国,而不是以权治国,制度管人,而不是人管制度,是看不见尽头的长路。
许多人不愿意走这条长路。
花了大笔税金培养起来的人才,成批的流失到欧美和日本去。
一流的本科生,二流的研究生,三流的博士生,何其尴尬。
去留学的没有带着先进的技术和知识回来。
花着自己国家的钱,替美国人,西欧人和日本人做嫁衣裳,到最后却没有钱给无数读不起书的自己的孩子上学。
一个解不开的套。
那条看不见尽头的路太长,让别人走吧,有条件的都要一步跨越这一百年的时间。
每个人都以为自己不做,还有别人,因为人很多很多,可是读书的人其实很少很少。
年轻人“热爱”着祖国,思慕着国外。
这是国家的无可奈何,也是民族的无可奈何。
有了钱,就举家移民海外,把在国内赚的自己人的钱送给人家建设国家的,只怕比天上的星星还多。
而那些东窗事发的巨贪,一个一个的都能逃往国外,带走了数以亿记的国有资金。
是真的抓不到呢,还是不想抓呢?
呼喊着建设资金不足,渴望着外国人来投资,却又将数不清的国内资金带到国外去。
这是一个从很久很久以前就注定了的矛盾,这个矛盾似乎也注定了富民强国只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海市蜃楼。
最后,才发现支撑着这个只解决了温饱的庞大贫穷的国家的,还是占总人口几近百分之八十的农民。
然而这是城市人的时代,不是农民的时代,从来也不曾有过农民的时代。
没有一个城里人不是从乡下人来的,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城市人已经习惯了欺压盘剥乡下人。
高楼大厦是乡下人盖的,可是他们从来没有住过。
粮食是乡下人种的,可是他们吃得远远没有不种地的人好。
城市建在乡下人的背上,他们却不是城市的主人。
每当他们感到吃了亏的时候,城里人总有一大堆的道理证明他们吃亏是应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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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风起不懂国家与民族的大道理,他不知道城市人需要的那种自以为是的虚荣和势利,他只用自己简单直接的立场来看待是非对错,他知道他们“很坏”。
他才十五岁,刚刚要开始感受像他这样的出身将承担的苦。
然而他的肩膀还太稚嫩,他只有一双虽已满是伤痕,却还没长大的手。
在他清澈透明的眼睛开始沾染和他父辈祖辈同样的愁苦和灰暗之前,谁来救救孩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