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人

八月

<<情人>>里头的少女有高瘦的身形和棱角分明的脸庞。
看小说的时候，我一直想象这少女穿的是一双宽带的高跟凉鞋。金色的宽条横越过脚面，遮盖了大部分的皮肤，只露出小截脚趾。旧成色的金，却依然会在日光下耀眼闪光。并且她唇色苍白。
电影里，她的鞋子变成黑底圆头。一双带金色亮片的旧鞋。仅有微微的张扬。她站在开往西贡的渡船上。男式礼帽下有艳红的嘴唇。凌乱而凛冽地抹上去的艳红。她支在栏杆上望着湄公河，如同任何一个不经世事的少女。

还有他们做爱的那间房。我以为它处在二楼，带小阳台。木格窗的缝隙很宽，下午的阳光穿越木格，照在他们赤裸的身体上。白人少女身体上的绒毛被染上金黄的色彩。黄皮肤男子的肌肤被印成蜜色。情人们会在窄小的床上翻滚，强烈的阳光照亮整个房间。他们大汗淋漓。
这画面跟电影的差距太大。我的房间奏响嘹亮的黄色调。而导演Jean-Jacques Annaud的房间弥漫着蓝灰色的忧郁。

杜拉斯的爱情是如此具有报复性以及盲目。
整场爱都是自欺欺人的骗局。
少女杜拉斯为了表示对家庭的反抗，才会开始与一个来历不明的中国男人接触。唯一受她直接控制的，大概也只有这具年轻纯洁的躯体。谁知会阴差阳错，爱上这个关注她、重视她、迷恋她的黄种男人。她又怎会不去爱他。得不到母亲足量的爱；是当地人学校唯一两个白人学生之一。她理所应当孤独。她渴望被全身心地爱。她没法不接受那软弱却依恋她的中国人。
换作任何一个男人。甚至女人。只要珍视少女杜拉斯，她也定会深深陷进去。她的反叛根本背叛不了她对爱的渴求。

那不知姓名的北方男人。他没有爱。他贫穷得只剩下钱。
杜拉斯是他征服的兽。他征服了一个白人女子。即便她仅是个未成年的少女。
一生他都沉浸在这巨大的胜利感中。很多年后他又通过电话联络到她。他对她说，和过去一样，他依然爱她，他根本不能不爱她，他说他爱她将一直爱到他死。
就是如此。他不能不爱这巨大的胜利。
因此当少女要回国的时候他极度失落。他的唯一捕获的猎物即将消失。永远都回不来。

电影后面有一段Jean-Jacques导演对杜拉斯的访谈。
她已然苍老。并且丑陋。
极深的皱纹。她的脸如同一块干裂的土地。常年大旱，支离破碎。
她的双眼大而凹陷。分得很开。有老年人常见的混浊。
但讲起这段爱情，她神采飞扬，眼眸里闪现光泽。她不断地微笑，像是一名少女。

若爱情真能使人不老。

访谈的最后。Jean-Jacques导演问她，对这个故事还有没有什么遗憾。
杜拉斯望进他的眼睛。说。
我没有遗憾了。
因为遗憾都留在了那里。

很多年前。在海上。少女在寂静无风的夜里听到肖邦圆舞曲。肖邦的，不属于人间的极致温柔。
她哭了，因为她想到堤岸的那个男人。因为她一时之间无法断定她是不是曾经爱过他，是不是用她所未曾见过的爱情去爱他，因为，他已经消失于历史，就像水消失在沙中一样，因为，只是在现在，此时此刻，从投向大海的乐声中，她才发现他，找到他。
她年少的爱情。她遗落在越南的爱情。她遗留在来自中国北方的情人身上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