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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享] 风起之时(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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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5-12 15:37:56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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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屋外的雨下得很大,幸亏家里有菜。向北起身到厨房做饭。

北方的番茄炒鸡蛋与南方的西红柿炒鸡蛋不同。

北方把鸡蛋炒成一块块的再跟番茄烧,南方则先将西红柿炒得差不多,再把搅拌均匀的鸡蛋淋洒进去,因此炒出来的鸡蛋呈汤汁碎沫状。

张风起是江北人,但他的家乡位于南北分界线上,口味偏南,平时也以米饭为主食。

向北家烧的是番茄鸡蛋,不过自从张风起来这里后,向北开始炒西红柿鸡蛋。

饭做好,张风起仍然在睡。

蹲到沙发前,用手背轻划他的脸颊,没能叫醒他。

缓缓的,他靠近他的脸。

就要触碰到的距离,张风起忽然睁开了眼睛,向北忙往后一闪,堪堪躲过他的拳头。

一拳落空,看清眼前的人,张风起松懈了下来。

向北道,“别人真偷袭,你出手就慢了。”

“不是在你家吗?”张风起道,“哪有别人。”

向北扬起嘴角,“饭好了。”

菜比较清淡,只有西红柿炒鸡蛋和一点咸鱼。

吃了几口,向北用筷子指着西红柿说,“这菜有什么好,你特别喜欢。”

“特别喜欢?”张风起不解。

“我们去饭馆,你都点这个菜。”向北道。

张风起想了想,说,“小时候我妈每天炒西红柿鸡蛋给我吃,所以这个菜名我最记得。”

向北问,“为什么每天都烧这个菜?”

“因为我不喜欢咸菜。”张风起道。

向北道,“别的呢?”

“别的什么?”张风起问。

“除了咸菜,就没有别的菜了?”向北问。

“没有,”张风起忙着刨饭,“他们都吃咸菜。”

向北递水给他,“是我烧的好吃,还是你妈妈烧的好?”

张风起老老实实答道,“我妈妈烧得好。”

向北道,“小傻瓜,哪有人这样实话实说的,好不好都要说好啊。”

张风起点头,“你烧得好。”

“你这哄三岁小孩呐?” 向北笑道,夹鱼肉放进他碗里。

**********

春寒一点点褪去,天气晴朗明媚,没有风,暖洋洋的。

在水龙头前冲了手,张风起走向后面的小门,准备到外边买东西。

刚跨出门,突然有人从旁边伸手把他拉了过去。

“你怎么来了?”张风起道。

向北说,“来看看你。”

“不上班?”张风起问。

“中午休息,”向北道,“最近老不下雨,都见不着面。”

张风起笑道,“你天天盼着下雨呐。”

“是啊。”向北说。

这时,一个二十多岁的工人从门里探出头,“风起,吃了饭,我……”看见向北,忙道,“没事没事,你们谈。”边说边把头缩了回去。

张风起看看向北,道,“我去吃饭了。”

向北说,“好。”

张风起转过身,向北望着他走进了门。

找张风起的人叫田祥,和张风起处得比较好。

田祥读过高中,本来他的成绩考大学没问题,只是他家境贫寒,填高考志愿的时候,校方说他一直没缴学费,不能算学校的毕业生,必须另交七百块钱报名费。他交不上,没有拿到志愿书。

他妹妹去年冬天被同乡骗去珠海打工,最近才得着信,她困在那里做包身工,境况极为恶劣。通过电话“交涉”,那边同意放她,但是必须“赔”一万块的“违约金”。

要凑到这笔钱,对田祥来说,简直比登天还难。

而珠海离这儿何止千里,就算给了钱,他们放不放人也两说。

他听人讲广州珠海遍地红灯区,害怕自己妹妹会被卖去做小姐,心急如焚。

思前想后好几天,他决定把这件事告诉关系最好的张风起。

工棚人多,说话不方便。两人吃完午饭,坐在工地边商量。

最后,田祥道出了他考虑许久的筹款途径,说白了就是“抢”或者“偷”。

“这个方法不好。”张风起道。

田祥道,“你不敢?”

“不是,”张风起蹙眉道,“还是先想想别的办法吧。”

望着街上来来往往的小轿车,田祥道,“哪儿还有别的办法?”

两人都沉默了。

***********

附近的省立大学门内出来一个时髦标致的姑娘,挽着黑人的胳膊,卿卿我我的经过他们,走向街对面那座星级酒店的金字招牌。

田祥低下头,盯着自己破旧的鞋,道,“规矩都是城里人定的,我们风吹日晒,土里水里一年才种成的粮食,他们几毛钱收了去,反过来巴掌大的面包卖给我们要几块钱。什么高收入高消费,其实就是让别人安分守己的替他们白做工,我看消费再高,他们收入也绰绰有余,还有什么双休日黄金周。我们每天累死累活十几个小时,一年挣的不如坐八小时办公室的一个月多。”

讲到这里,他抬起头,鄙夷的看了一眼繁忙的城市大街,“城里人觉着自己做的都是风光体面的事,比乡下人有用,可要是我们不种地不盖房不干苦活脏活,他们一钱不值。人和人说到底交换的是劳动,他们干得少,赚得多,我们干得多,赚的少。其实就是被他们光明正大的抢劫,可道理都归他们说,我们抢钱犯法,他们抢得再多也是合法收入。”

说到最后,他表情凝重,他说得对不对,他并不知道,他只知道他必须这样说。不止说给张风起听,也说给自己听,是在说服张风起,也是在说服自己。

他的中学成绩以政治经济最好,当年的老师曾经说田祥是那所乡镇中学唯一有希望凭文科考上重点大学的。但普遍的重理轻文使得县级以下的学校均以理科为主,校长终究没因为“所谓的希望”而发给他志愿书。

张风起沉思了一会儿,既没附和,也没反驳,只说,“钱我再想想办法。真要动手,我一个人去。”

“为什么?”田祥问。

张风起道,“两个人目标太大。”

张风起打了几次电话回村,想和父母商量从房款里拿些钱。

他自己家没有电话,要先打给村委会办公室,再让他们叫人,但话筒里只传来号码是空号的声音。

李德财年纪大了,小同庄的领导班子易主,换了新的支书和会计。张风起在村里时,曾听说村委会要重修办公房,也许现在动工了,所以电话拨不通。

他们庄还没有私人安电话的,而张风起也只有“公家”的号码。

若让田祥替自己写信给父母,去途遥遥,回音起码要等一个礼拜。而从田祥得着消息到此时已过了好几天。离珠海那边给的期限剩下不足三天。

除了田祥的方法,别无他路,张风起开始“勘查地形”。

其实他想过向韩书山借钱,毕竟韩书山是他在城市里认识的唯一有钱人,但最终他没有去。

田祥不知道他已经决定动手,对张风起而言,抢钱都要讲一大堆道理的田祥是个书生,说起来条条道道,做起来未必那么回事。而田祥却以为张风起不愿意冒这样的险,越发焦急起来。

他们俩干活不在一个组,收了工,有人问起,张风起才知道晚饭后,田祥就不见了。

一万块并非随便找个路人就有,田祥的办法是到附近的大酒店寻觅机会。

进这种酒店,张风起有经验,只要他泰然自若的往里走,通常不会有人拦他。长相就是他的通行证。

他们把他当成模特或者有钱人家爱耍酷的少爷。

**********

晚上十点,酒店内外仍然灯火通明,时不时有衣衫华贵的男人女人开车出入。

张风起径直走了进去,前厅接待的小姐只看到他的背影,见穿着粗糙,忙喊道,“喂,你……”

张风起回头,淡漠的问,“什么事?”

小姐面上一红,“不,不是,没什么事。”

如果田祥还没行动,或者得手之后并未被抓,当然最好,但若他失手,除非送警,人多半在保安处。

不知出于什么目的,星级酒店的走廊非常昏暗,给人一种强烈的压迫感,头顶悬的高档灯还不如二十五瓦的普通灯泡亮。

与外面不同,这儿,夜的宁静开始降临。

保安室的门紧关着,听不见里面的动静。

张风起敲敲门,有人开了一条缝,“什么事?”

“找你们领班。”张风起道。

那人道,“你等一下。”说着就关门。

张风起抵住门,“怎么,你们有让客人在门口等的习惯?”

这个大饭店住着不少有身份的人,开门的保安认为他八成是喜欢使性子的少爷,不敢得罪。犹豫之下,张风起一把推开门,走了进去。

房间里包括领班有三个保安,地上坐了一个抱着头的人。

“田祥!”张风起叫他。

田祥抬起头,虚弱的答应了一声,看来被打过。

两个保安连忙阻拦,“这个人私自进客房,正要送公安局,你快出去。”

张风起没有理睬他们,弯腰扶起田祥。

一个保安伸手抓住张风起的肩,张风起并未回头,出腿速度之快,谁也没看清过程,只听见“砰”的一声巨响,那人从对面的墙上摔落地板。

领班和另一个保安吓傻了。

平时只他们唬人的份,怎见过这等阵势。

被踹的保安从地上爬起来,也没敢动。

三个人眼睁睁看着张风起搀田祥出了门。

他们不过是欺软怕硬的主,真碰上狠角色,就横不起来了。

**********

今晚天暖,月朗星稀。

院子里繁花盛开,不少客人闲坐谈话,看见张风起他们,有些好奇。

快走到前厅,有人不确定的叫了一声,“小风。”

声音有些耳熟,张风起偏头一看,居然是白文,几年不见,他倒没怎么老。

白文又惊又喜,“小风,你怎么会在这儿?”

张风起被他一打岔,不留神手上松了劲,田祥向地上滑去。

白文道,“这是怎么了?”连忙又说,“好好,话我们回头再谈,先送人上医院。”他拿出手机打电话,“小罗,把车开到饭店门口。”

白文是务实的投机家,西部开发和东北战略这样的机遇,他当然不会放过。

所以他带了几个干将来内地考察经济形势。

他的故乡是临近这座大都市的华北小镇。从东北回返的途中,他在此地停留,想为家乡找点项目投个资什么的。

当初,张风起不告而别,他估计他很难再去南方,人海茫茫,天高地阔,能见面几乎渺无,却不曾想他竟在咫尺之遥。

拳脚轻伤,并无大碍,只是人有点发蒙。医生清理伤口后,缓了过来。

到了工地门口,白文对张风起道,“小风,你呆会儿再下车,我们说说话。”

张风起点头,让田祥先回去。

见田祥走远了,白文问,“究竟出了什么事?”

张风起望望窗外,“没什么事。”

“还生我的气?”白文问。

“不是,我没生你的气。”张风起道。

这话不假,张风起遇到过形形色色的追求者,男女皆然。与他同阶层的对他多存苟合不耻的企图。偶而真想和他好的,却又嫌弃他一文不名。

至于有钱有身份的,无非看上他的外表,想玩玩罢了。

但白文对张风起始终建立在尊重的前提下。

这一点,张风起分辨得出,这也是他并未像对其他人那样直接翻脸的原因。

只要白文保持适当距离,谨守井河之界,他并不特别排斥他。

夜色已深,月光寂寥的守着入睡的城市,外面一片灯火阑珊。

听完张风起的简述,白文道,“这事我叫那边的人办,不用花钱,地下工厂见不得光。”

张风起道,“他们扣着人不放怎么办?”

白文说,“让警察去。”

“等他们去,人都不知被卖到哪儿了。”张风起说。

白文笑道,“报警的人不同,结果当然也不同。反正包在我身上,你不许再做傻事。还有,你这个朋友,不要走得太近。”

“什么意思?”张风起问。

白文道,“他如果为你考虑,不该拉你下水。”

“他是为了救妹妹。”张风起道。

白文严肃的说,“听话,挨饿受冻都忍了,就更不能犯糊涂。”

张风起把手支在窗沿上,没说话。

“你身边什么样的人都有,一定要保护好自己。”白文加重语气道。

张风起道,“他不是那种人。”

“他是不坏,而且看得出有头脑。”白文道,“但你也不能人家怎么说,就怎么做,听见了吗?”

张风起点点头。

***********

白文的效率很高,第三天,田祥的妹妹踏上了返乡的火车。

与张风起重逢后,白文和他的关系反而不似从前那般生分。

也因为张风起长了几岁,察人识物更深刻些。

在南方时,他只觉得白文不像别的有钱人那么下流。

现在他知道他与他们还是有根本上的区别。

有人说,男性不会无缘无故对女性好,除非他要追求她。看法或许不尽对,但多少有事实基础。说起来,不管追求同性异性,大概也是如此。

许多男性追求对象的时候,下足力气,百般讨好,一旦失败,便换了嘴脸,甚至能清算出一大沓礼物帐单来。所谓的“爱情”对他们而言其实就是人生的投资,与考文凭,找工作没什么两样,下了本,收不到预期值,难免耿耿于怀。当然只追求兽欲的又做别论。

白文虽是生意人,却并非惟利是图,凡事取决于有无便宜可捞的人,没把感情上的付出当作某种花费,换不回好处就自觉亏本。

因为白文其实是不错的人,所以张风起并不讨厌他,如果他放弃原来的期望,两人可能还会亲近些。

**********

市场主楼的底层盖好,到了一年中最美的时节,繁花盛开,百鸟欢歌,人的心情也轻快起来。

工地附近超市不多,买日用品要到另一条街的便利店。

拎着牙刷香皂,张风起沿人行道往回走。

突然一个衣衫褴褛,十二三岁的小孩从后面猛撞了他一下,飞奔而去。

接着一个保养适宜,戴着金项链金耳环的中年妇女边喊“抢钱,快拦住他!”边气喘吁吁的追过来。

路上的行人都远远的躲开。

她接近张风起的时候,飘过些许甜香,一种刻印在张风起脑海深处的味道瞬间被记起。

张风起看看前方,“劫匪”已经跑了三十多米,就要消失在林立的楼房中。他把东西往她怀里一塞,转头去追。

追出半条街,张风起抓住了他。

刚才闪躲的行人围了上来。

那妇女上气不接下气的赶到,劈头就问男孩,“我钱包呢?”

男孩怯怯的瞄向张风起,“给他了。”

张风起手里果然捏着钱包,她欣喜道,“就是这个!”急忙去张风起手里拿。

张风起没给她。

“是我的,刚才我在那头买槐花蜜时被他抢走的,不信你问问他。”她指着男孩的头说。

男孩没吭声。

张风起抽出两张一百元的钞票,把钱包还给了她。

那妇女道,“你这……什么意思?”

“酬金。”张风起说。

他把钱递给那男孩,“走吧。”

男孩愣了愣,一晃钻进人群不见踪影。

眼睁睁少了两百块钱,失主怎肯罢休,她扯住张风起的衣袖,面色铁青,厉声道,“原来你们一伙!我告诉你,没那么便宜的事,跟我去派出所!”

张风起拿开她的手,“刚才你怎么不去派出所?”他取过塑料带,向外走。

围观的人半遮半掩的看他,窃窃私语着散开。

出了重围,有人叫,“风起!”

往路上一看,韩书山站在车旁。

等他到近前,韩书山问,“怎么没上工?”

“材料用光了,明天才能到。”张风起说。

韩书山有点奇怪道,“供料商怎么这样疏忽?”

“说新换了一家建材公司。”张风起道。

韩书山点头,“没吃饭吧,正好一起吃。”

上了车,韩书山问道,“在人群里看热闹?”。

“有人钱包被抢,我帮她追。”张风起说。

“怎么我听见那些人议论骗子骗子的?”韩书山道。

“我把劳务费给了抢钱的人。”张风起回答。

韩书山侧脸看他,“你自己要的劳务费?”

“不是,”张风起望着窗外,“我自己拿的。”

韩书山发动车,“抢钱的是什么样的人?”

“不认识。”张风起道。

韩书山没有责备他,张风起已经不是刚从闭塞的乡村出来,对社会一无所知的小孩。

他走过大江南北,与三教九流都打过交道,早已拥有自己的世界观。韩书山那些空泛的大道理,很难再左右他对事物的看法。

抢劫不对,但受抢最多的正是像张风起这样的人。

武力抢劫无疑是暴富的最好手段,且不论国家内部的抢劫对社会的危害性,今天的欧美列强和日本无一不是通过对他国资本的血腥掠夺发展起来的。不管怎样鼓吹技术造就财富的伟大理论,没有资本,技术只是一张图纸或一篇论文罢了。

鸦片战争后,西方人和日本人将中国积累几千年的财富洗劫一空,剩下的则被搜刮去了台湾岛。百年的肆意掠夺使金银无数的富国变成家资贫薄的弱国,而要发展到人人富足却不是百年就可以做到的,所以有人很富,有人很穷,但这决不能成为抢劫盗窃的借口。

国家、地区之间的暴力夺取,可以导致一个国家或地区数百上千年的贫困落后,而社会内部的暴力泛滥酿成的治安混乱同样是整个国家发展的障碍。

或许强者掠夺弱者是人类的生存方式,否则众生皆平等,何来优胜劣汰之说,所谓的公平终究是对优者的公平,但至少暴力抢夺是必须遏制的。

这些张风起不懂,他对韩书山口中的国家社会毫不关心。

他在最底层的劳动者行列长大,见识着各种各样的穷困和压迫,也经受着形形色色的盘剥和掠夺,正是这种掠夺冲淡了是非观念,模糊了对与错的界限。

但他却坚守了生存的底线,这简直是不可思议的奇迹。

这个奇迹不是韩书山的功劳,而是来自于一种直面苦难的非凡勇气。

这种勇气只有在极为少数的群体中才能看到,他们承担重负,接受困顿的人生,只要生存底线不被剥夺,就会坚持忍让。

但这勇气也是潜在的飓风,底线是他们的避风港,一旦失去,海上的风暴将能够掀沉任何万吨巨轮。

这是韩书山对张风起不放心的地方。有时候他想,如果他能为张风起做一些事情,也许张风起会有更好的人生,然而他始终只是个纸上论天下的人,不敢也不能承担一个不相干的孩子命运。也许并非他的错,整个社会都缺乏承担“不相干孩子”的能力。

所以说到底,他和他那个阶层的其他人一样,只是远处的旁观者罢了。

车在十字路口停下等待转弯。

韩书山望了望镜中张风起的影像,道,“风起,我只希望你平平安安,堂堂正正的生活。”

张风起道,“是劳务费。”

“我不是说这次,如果换了别种情势,你也不能做坏事。”韩书山道。

张风起转头看了看他,掉开视线去。

斑马线上一个穿婚纱的新娘提着裙子孤单的走过。

“我又没做。”他说。

韩书山笑道,“我知道,你是好孩子。”

“城里人半边脸。”张风起说。

韩书山发动引擎,“你小时候也说过这话啊。”

转了弯,车开往商业街。

“风起,有些事在你看来是自相矛盾的谎言,但对错你一定要分清。哥们义气,替天行道的江湖混话都要不得。”韩书山说。

没听见张风起回话,韩书山道,“风起?”

“知道了。”张风起说。

“心里也知道?”韩书山问。

“耳朵知道。”张风起回答。

韩书山微微笑了。

车进停车场的时候,韩书山想起来,“下午我要出差,大概几个月都在外地,有事打我手机。”

张风起点头。

韩书山是对他没有私心和企图的人。即使他对韩书山的话不上心,也并不反感他在自己耳边唠叨。

*************

吃了饭,韩书山直接去办事,张风起回工棚。

棚里没几个人,难得晴天歇息,都到外面逛了。

张风起倒头睡觉,醒来已是下午四点多钟。

屋外,阳光不像中午那么暖和,稍稍有些清冷。余晖散落,天空开始泛黄,大地笼罩在莫名的柔情中,喧哗的世界仿佛也变得悠远而沉静。

按下门铃,等了两秒,门从里面开了。

“嗨。”张风起倚在门边说。

“风起!”向北惊喜道,“怎么现在有空过来?”

张风起进门,“材料没了,下午停工。”

向北倒热茶给他,“怎么穿得这么少?”

“衣服洗了没干。”张风起用杯子焐手。

“只有一件外套?”向北问。

张风起道,“还有一件撕破了。”

“我去拿衣服,难得晴天见面,我们到外面走走。”向北说。

衣服还是有些松垮,向北低头给他卷袖子。

房间里安静下来,静得可以听见彼此的呼吸和心跳。

傍晚的客厅映衬着光线,温馨恬淡,使人仿佛置身画中。

很久以前,他也曾经这样给他卷衣袖。

只是那时,他们是对情爱懵懵懂懂的少年。

“风起,”他低声唤他。

“嗯?”

“你不要喜欢别的人。”他说。

“我又没喜欢。”张风起道。

向北一笑,“我知道。”

“那你干嘛说?”张风起低头看他重新卷松了的袖管。

“我就是说说。”向北道。

***********

这个地段冷清有很多原因。

它远离市中心,并且由于地理条件的限制,无法建设宽广平直的马路,也就没有工厂和大型商场。

更为重要的,这儿有一片不向人开放的原生森林,据说是研究所的植物基地,所以缺乏扩张空间。

对大多数人来说,生活就业都不方便,因而人口稀少,但有非常好的自然环境,整洁,条理。完全是一片点缀了几座楼房的绿丛。

落日西斜,染红了天际。

星期六,不少人和他们一样出来散步,到处是追逐顽闹的孩子。

高大的梧桐密密的植在路的两旁,草地上绽满小小的白花,如星如辰。

沿着林荫道走了一阵,他们在石椅上坐下来。

晚风,懒懒的吹过又吹来。

隐隐的,空气里含着淡淡的清香。

张风起忽然道,“槐花开了。”

“这是槐花香吗?”向北问。

“不是,”张风起道,“现在槐花应该开了。”

向北道,“你喜欢槐花?”

张风起说,“我们那里有很多槐树,槐树好活,不用人侍侯,我家就有十五棵。”

“正好十五棵?”向北问。

张风起看看草地上的白花,道,“我妈怀我时,在门前种了一棵,到我离家,总共种了十五棵。这时候,树上地上屋子上全是白花。”

向北笑道,“怎么才开,就地上屋上都是花啦?”

“槐花开不了七天就落了,风一起,像下了雪。”张风起道,“外地人也来养蜂,山上山下都是蜂箱,我上树勾花,蛰得眼睛肿了好几天。”

向北笑道,“你摘它做什么?送喜欢的小姑娘?”

张风起道,“我肚子饿了,拿来吃。”

“吃?”向北惊异道,“你吃花?”

“嗯,”张风起点头,“有的花草能吃,槐花最好,炒和腌也行。”

向北道,“我听说有腌桂花的,还没见过人生吃花草的。”

“桂花太香,闻多了头晕,不好吃。”张风起皱眉,似乎记起了桂花浓艳的香气和苦涩的味道。

向北笑起来,“用好不好吃来评价花的好坏,我可是头一次听说。”

云的颜色徐徐加深,变成灰蓝,墨蓝。

风中的清香逐渐散去,许是花也倦了。

人们开始陆陆续续回家。

“去吃饭吗?”向北问。

“你饿了?”

“还不饿。”向北道。

“我也不饿,中午和韩书山在饭店吃得太饱了。”张风起道。

向北道,“干嘛和他去吃。”

张风起道,“他是好人。”

“那我呢?”

张风起道,“你和他又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向北问,注视他浓密的睫毛剪影。

张风起并未立刻回答,看了看远处,道,“他比你好。”

向北伸手交握他的五指,没有说话。

黯淡了最后一丝光,天地相接,融为无边的墨,周围沉寂下来。

都市的霓虹亮了。

向北拉起张风起,“我们去看夜市。”

“你要买东西?”张风起问。

向北道,“不是。”

“那去夜市干什么?”张风起道。

向北道,“两个人,当然要逛逛街。”

蓝紫色的水银灯穿过树叶,斑驳的洒落一路,映着地上并肩的颀长身影。草丛里,不知名的小虫和着远方街市喧嚣的节奏,优雅的浅吟。

“我饿了。”张风起说。

向北道,“听人讲有家店的三香龙片不错,我们去尝尝。”

“什么龙片?”张风起问。

向北笑道,“就是驴肉切片,不是说天上龙肉,地上驴肉嘛。也有人说吃多了对身体不好,所以饭店理直气壮的把分量给得少少的。”

“远不远?”

“就在前面,”向北道,“正好吃了饭逛夜市,然后回家……睡觉。”

张风起看了他一眼,“干嘛说得……奇怪?”

向北停下脚步,低头凑近他的脸,犹豫了一下,说,“暧昧,这个词叫暧昧。”

转过头又道,“我看还是要教你识字,不然等我们老了,连一封情书都没有。”

“你到底在说什么?”张风起一头雾水。

向北道,“你不能写给我,我写了,你也认不得。”

“你说写信?”张风起道,“为什么非要写信?”

向北道,“也不是非要写,只是……”他斟酌着,没找到合适的词,“反正会写总比不会的好。”

张风起想了想,道,“也对。”

**********

槐花落尽,雨水多起来。

大雨从中午就没停,工棚里一堆堆的围着打牌,吵得厉害。

张风起对玩牌没兴趣,迷迷糊糊的在角落打盹。

田祥进来把他推醒,说白文在外面叫他。

见他出来,白文在车里开门,“上车。”

关了车门,张风起问,“事情办好了?”

“办好了。”白文说。

张风起道,“去哪?”

白文道,“陪我找个地方坐坐。”

窗外的雨哗哗地下,没有减弱的迹象。但因为工作日,街上依旧繁忙。路况拥挤不堪,车愈行愈慢,终究堵住了。

“大概前面有车出事。”白文边说边去接叮咚响的手机。

和对方说了几句,他好像很不耐烦,挂掉了电话。

车内沉默了片刻。

玻璃窗无声的淌着水,雨刷不知疲惫的来回摆动。

过了一会儿,白文道,“我太太打的电话。”

“哦。”张风起应了一声,这是白文第一次跟他提起家人。

停了一下,白文说,“她想移民海外,成天为这事烦来烦去。”

“你不想去?”张风起道。

白文半开玩笑道,“我去了,你想不想我?”

张风起道,“不想。”

“太无情了。”白文夸张道,“连小风都不想我,我的人生还有什么意义?”

张风起挑眉道,“走了的人有什么资格让留下的人想他。”

白文笑了,“说得在理,小风很有深度啊。”

“这算什么理,我认识一个人特别喜欢讲大道理。”张风起不以为然的说。

“哦?”白文道,“小风还认识讲大道理的人?”

“不许这样,不许那样,听得人头疼。”张风起望望前面长长的车队。

白文笑道,“现在喜欢讲道理的人已经很少了,难得他碰上你。”

“为什么?”张风起问。

白文若有所思道,“因为小风是个听道理的人,如今听道理的人比说道理的人更少得多。”

“哪来这么多理绕来绕去的。”张风起道,“你耍大鼓的?”

白文纵容的笑了。

张风起没什么文化,交谈中时常会有阻隔,白文并不以为意,他欣赏张风起的率性而为。

寻求下层阶级鲁莽粗率的刺激很简单,长相称头,愿意卖身给他的“平民”男人哪里都找得到,但满嘴浑话,一句不顺眼就抡拳头的“野性”,充其量只是野蛮或者流气,既不新鲜,也不惊奇,并非白文需要的。

而在社会谷底挣扎求生的张风起,对所有让普通人畏畏缩缩的势力毫不介意,却又遵守某种坚定的准则。既不因为所处的地位而自感卑微,欺弱媚强,也不因为天生的好皮囊沾沾自得,“善加利用”,他以一种纯粹的目光与世界平视,拥有人们与生具备,却在成长中丢失的东西。

白文的妻子原是一家电视台的主播,婚后专职养尊处优的阔太太,和她这个层次的多数女人一样,她向往着西方乐土。他和她的人生道路或许从开始就隐藏着本质的分歧,到了她无法再等待的年龄终于凸现出来。

她不会放弃自己的梦想成全他的事业,而让他放弃事业成全她的梦想,也过于苛刻。难以调和的矛盾势必产生摩擦,口角,怄气,猜忌,直至瓦解十几年的婚姻。与其经历种种折磨之后走向分手,不如尽早做出决断。

他意识到人生前途的清冷,但无能为力。不管婚姻或者家庭,指望这个年纪从头再来,只会让一切更糟。

与张风起重逢,是意外的惊喜。

他甚至比当初更渴望拥有他,尽管无论考虑他的条件或者张风起的性格,都缺乏可能。

喇叭此起彼伏的响,停滞的车流活了起来,开出十字路口,终于畅通了。

咖啡馆的小包间清幽别致,白文叫了咖啡,知道张风起嫌苦,为他点的热饮。

手机响了两次,白文关了机。

看张风起两口就把饮料喝光,他笑道,“哪里来的乡下人,把这么高级的洋茶当白开水灌。”

张风起放下杯子,“你不知道?”

“不知道。”白文正经八百的说。

“哎哟,”张风起斜视他,沉低嗓音道,“江北佬欧。”

他学的神情语气竟颇有六七分像,那个“哎哟”,跟本地人的腔调一模一样,白文一口咖啡呛住,忙取纸巾擦嘴,“你这个小江北佬,真要人命欧。”

张风起笑起来。

他笑得时候,有一种特别的男子的性感,混合了少年的青涩和阳光的味道,让人怦然心动。白文的定性再好,也有些难以自持。

门外风铃震动,服务员端着茶食水果进来。

白文回神,对小姐道,“麻烦拿一壶茶,跟刚才一样的。”

小姐点头,收了张风起的空杯,掩门时,忍不住又回头朝张风起看一眼,见白文看她,匆匆低了眼眉,对廊上的服务生道,“一壶茶。”

白文道,“小鬼,你还没说话就把人家姑娘迷得晕头转向,可怎么了得。”

张风起扬起俊眉,“叫她们跟我,没一个肯的。”

白文朗声而笑。

服务生进来奉茶,全套的西式茶具,一色六个小盏,细瓷壶。

说是茶,其实并不是茶,是西式的混合饮品,就像酒吧里的调酒一样。他斟好一盏茶,白文对他摆摆手,出去了。

搅着咖啡,白文道,“小风,跟我一起走吗?”

张风起低头吹开浮沫,没说话。

“你的机票,我也订好了。”白文说。

张风起抬起头,“不行。”他直视他,简单明了的回答。

白文先移开了眼神。

张风起把玩几只精致的瓷盏。

好半晌,没有听到白文开口。

张风起也没抬头去看。

窒闷的空气中似乎划过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仔细听却什么都没有。

结果在他的意识深处早已察觉,但经由他口中得到确切定论,还是令他心脏发紧。除了这个小“江北佬”,还有谁能连拒绝也这般坦然?

“我已经老得不适合追求人了,”白文沉声道,“我应该把时间放长一点,等你说不出这样的话时再开口。”

“你别难过。”张风起说。

白文道,“这是安慰吗?”

“是。”张风起道。

白文真真正正笑起来,夹了薄片蛋酥放他的小碟里。

“那我勉强接受了。”白文说,日后他将继续寂寞下去,尽管他愿意不惜代价换得他,但既然这样,就这样吧。

“小风。”

“啊?”

“我们,保持这样吧。”白文说。

张风起道,“本来就这样啊。”

白文笑道,“没错。”

吃了晚饭,回工地,天黑透了,雨还下着。

打开车门,张风起伸脚下去。

“拿着伞。”白文道。

张风起接过伞,“明天还你。”

“不用还。”白文道。

张风起撑开伞,“那我走了。”

“小风!”白文喊他。

他回头。

“有空打电话。”白文道。

“好。”

*********

大门旁,站着等他的人。

“你下班了?”张风起问。

向北道,“吃饭了吗?”

“嗯。你呢?”

“我也吃过了。”向北道,“回家吧。”

两人到站台等车。

下雨的晚上,车格外紧张,偶尔来辆公交车,满得上不了人,出租更是难打。

实在等久了,只好步行回家。

雨噼里啪啦,拍打着伞面,两人默然的穿行于幽黑的小巷。

经过路灯,向北问,“开车送你的是谁?”

张风起道,“在南方认识的。”

“他是干什么的?”向北问。

“开公司,也开酒店。”

“他……”向北迟疑了一下,道,“找你有事吗?”

“他问我跟不跟他一起走。”张风起说。

向北停下了脚步。

张风起抬高伞,看另一把伞下的人。

雨雾湮没了城市的灯火,天太黑,彼此看不清脸上的神情。

“你没答应?”

张风起点点头,沉默的往前走。

“风起,”透过嘈杂的雨声,他叫他。

“你已经装在了我的心上,不能再去别的地方。”向北说。

没有立刻听见他的回答,向北从伞下看他,映入眼帘的却只有他伞上雨水反射灯光的亮块。

走到巷的尽头,张风起说,“我不知道。”隔着伞,听起来有些模糊和沉闷。他不能保证哪儿也不去。

雨算不得十分大,可也不小,一路走来,两个人都被淋湿了。

进了家门,向北道,“你先去洗,我来找衣服。”

张风起道,“不是可以两个人一起洗吗?”

“啊?”向北呆了呆,“不,”他移开脸道,“天又不冷,你洗好我再洗也没关系。”

感到张风起望他,向北转回来,与他相视了几秒钟,“喂,会出事的。”他看着他低声说。

停顿了半拍,张风起转身去浴室,走了几步,好像有些愤愤的嘀咕道,“心术不正,白白浪费这么大的澡堂子。”

他声音很轻,像个小孩嘟囔对大人的不满。

但晚上的房间非常静,向北听得清清楚楚,忍不住乐了,“咱们家什么时候成开澡堂的了。”

**********

洗完澡,向北教张风起读书。

学了几页课本,已是晚上九点多,屋外的雨黑天黑地的下着,但室内隔音效果很好,听不见雨声,温暖而舒适。

张风起在纸上杂乱无章的练字。和从前一样,大多一塌糊涂,难以辨识。

向北没有纠正,看着他略显不耐的胡画。

他和他挨得很近,两人半湿的发若即若离的相触,在静谧的空间里,浅浅萦绕相同的洗发水甜味,让人嘴里仿佛溶了糖。

这甜味纷扰着向北的心神,躁动难捱。

挣扎了许久,他从背后将张风起抱入怀里。淡淡的,是和自己相同的皂香。

他拥紧他,藉以缓解身心的焦灼,却只是更加深了渴望。

终是不能自已的吻上他的脸,手顺势滑入他的衣摆,在他腰腹摩娑。

怀中的温度突然失去,张风起站起来,头也不回向房间外走。

“风起!”向北大骇,伸手去拉他,却落了空。

“我回去了。”张风起说,脚并没有停。

“风起!”向北急步绕到他面前,“风起,我……”

“让开。”张风起道。

向北没有让。

只有半秒,他没来得及闪躲,脸上重重的挨了一击,擦破了嘴唇。

张风起已经穿过他,到了客厅。

在他走近门之前,向北拉住了他。

“放手。”张风起的声音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

“是我不好,你原谅我。”向北恳求道。

张风起看了看他,冷冷的道,“你跟那些人一样。”

“胡说!”

声音之大,连向北自己也吓一跳。

张风起好像也有些意外,一时没有动。

好一会儿,向北神情复杂的道,“你明明知道不一样。”

张风起撇开脸,“还不是想做那种事?”

向北把他笔直的身形抱进怀里,沉声道,“我是想做,在心里都不知道把你压到身下多少回了。”

感到怀中的身体有些僵,他抱紧他,低低的在他耳边道,“你讨厌,我怎么会做?”

他们分别时,关于情欲,张风起一无所知。而成年的张风起对此怀着本能的憎恶。

这并非生理或心理的洁癖,而是自我防卫的壁垒,犹如野生动物划定势力范围,他强烈排斥试图亲近的狎昵之举,无论男女。

那是张风起年少即在城市底层挣扎求存,遭受太多觊觎和歧视后,坚守自我的唯一方式。

在壁垒形成前靠近他的向北因为这种优越性而拥有一定的特权,但特权是有限制的。

“是我不好,”向北道,“我们慢慢来,好吗?”

怀里的人没有说话,但也没有动。

***********

白文回了南方,张风起仍旧在工地干活。楼已盖到了第二层。

有空的时候,向北教他读读书,一切都单调而平静。

星期六,早晨开始下雨,淅淅沥沥的没停。

雨季的细雨一场接着一场,但不妨碍施工。

向北一个人在家混了一天。

傍晚五点,他出了家门,去工地找张风起吃饭。

一下车,向北立刻被喧嚷的声浪淹没。

工地周围满满地堵着人和车,警笛响彻了整条街。

他挤到前头,只见大门内一片废墟,已经盖好两层的楼塌了大半,本就残破不堪的旧墙以及需要重建的平房多数成了瓦砾。高高的坍塌堆遮住了视线,不知道里面的情形如何,但听得到断壁颓然倒地的轰鸣。

领导和救援都还没到,只有几个交通警将看热闹的人群拦在大门外。

向北慌了神,不知道张风起出没出事。

他记得工地后面的小门通向附近的胡同,可以从那里绕进去。

后墙和小门也倒了不少,但比前门好得多。

里面满地狼藉,泥泞不堪,空气中弥漫着呛鼻的石灰,时不时废墟堆“哗啦”一声。

没看见人,工人应该大部分都在主楼。

向北磕磕绊绊的到了楼边,大声叫张风起的名字。

随即脚边有微弱的呻吟,向北连忙去扒,一个工人的头露了出来,不是张风起。

好在他身上没有楼板柱子之类,向北把人挖出来,撕开衬衫,给他包扎,“还有人呢?”

“都在里面。”

这时从乱石后冒出几个工人,扶着两个伤者。

向北问,“看见张风起了吗?”

“张风起?对了,风起呢?”一个高个子工人问旁边的人,“谁看见了?”

有人答道,“他在一楼,你不是叫他去拎泥浆的吗?”

向北转身又去扒石头。

十多分钟,消防医疗赶到,市长在外坐镇指挥,营救开始了。

雨声,人声,车声,喇叭声,警笛声,混成一片,吞没了向北的声音。

被挖出的工人越来越多,但是不见张风起的影子。

又有几个人说张风起被埋在最底下,因为塌的时候,他还在一楼。

救援人员已经抬出了好几个一楼的人,伤势都非常严重。

向北十指血肉模糊,嗓子喊哑了,依旧没有找到张风起。

一个消防员提高声音道,“有人,这边有人!”

向北跑过去,果然下面压着两个人,大家七手八脚的把他们弄出来。

向北大声问,“张风起呢,看到张风起了吗?”

但是这两个人昏迷了,根本回答不了。

向北和一些人继续在这个缺口搜索。

天已经黑了,雨中的灯火昏暗,搜救工作举步唯艰,他们扒了半天砖,一无所获。

向北直起腰,透过重重雨雾,在乱糟糟的人群中寻找张风起的身影,但是什么也没看到。

这时,传来一个清朗的男声,“喂,那边的,过来搭把手。”

向北回过头。

几步开外的正是张风起,灰头土脸,肩膀上搭着一个工人。

几个人连忙去扶。

向北呆了呆,上前抱住他,“你……”话哽在喉咙,竟发不出声来。

旁边的人赶紧拉开他,张风起霎时倒下去,被早有准备的两个救护人员接住。

向北这才看到张风起浑身是血,鞋子都被血浸透了,混着土和雨水,血色已经成了暗黑色。

抬张风起上救护车的人道,“撑着一口血气爬出来的。”

***********

张风起伤势严重,但捡回了命。

因他被埋在最底下,又背着一个人,所以花了很久,才爬出来。

贵喜和田祥当时不在楼内,算是万幸。

上面为了压缩成本,弄了一批劣质建材。连绵的阴雨侵蚀了楼体,导致坍塌,连带其它建筑倾倒。由于北建后台强硬,无人替民工出头,所以公司付了些医药费了事。

工地没开工,贵喜和田祥暂时在码头帮人卸货。

虽然工地最苦,钱也不多,但比起饭店、工厂之类,却算多的,那些只够一个人吃饭,指望不上养家。

张风起住院两个月,筋骨差不多接起来了,左脚还不怎么方便,也可以勉强走路了。

向北要上班,他自己出的院。

一进门,张风起正坐客厅里玩飞镖,“五点下班,怎么现在就回来了?”

向北脱了外套道,“你一个人出院,我不放心,办完事就先回来了。”

“我刚才不打过电话吗?”张风起道。

向北坐到他身边,“没见着面,心里总不踏实。汤喝了吗?”他问。

“我都好了,还喝什么汤。”张风起扔出一只镖,正中红心。

“骨头还没长实就能算好啊?”向北拿鸡汤到厨房热。

盖好锅盖,他出来道,“伤筋动骨一百天,稍微伤点筋骨都要一百天,何况你……”讲到这里,他心一悸,没有说下去。

张风起停住手道,“医生不都说我好得快嘛。”

向北拾起地上的镖给他,“那也得好好补养,不能落下病根。”

张风起让了步,扔出一只飞镖道,“热了我就喝。”

听见汤开,向北去端,自己先尝了一口道,“是太肥,以后少喝几次也行,牛奶得天天喝,对骨骼好,又不腻人。”

张风起一皱俊眉,“我又不是小孩。”

向北道,“就当喝水。”

说着,把汤递给他。

张风起接过碗一口气喝光,站起来取靶上的飞镖。

向北笑道,“哪里不是小孩了?”

************

张风起和贵喜商量好,不告诉父母工地的事,所以没费心和家里联系。

白天张风起呆得无聊,翻翻向北给他的课本打发时光,晚上向北教他读书写字。在这样悠闲的情况下,他的学习大有长进,字也写得像那么回事了。

电视电影他兴趣不大,向北怕他烦闷,在客厅安了个室内篮球架,果然他很喜欢,常常投来投去,倒把飞镖冷落了。

这一成不变的生活也不错,每天下班开门的刹那,见着他索然无味的翻看书页,或全神贯注的投篮,向北不由得感到了踏实和欣慰。

过了半个月,张风起的伤好得差不多,阳光一天一天的热辣起来。

农忙时节,田祥回了家,贵喜在一个修理厂打下手,张风起和他没怎么见面,后来听贵喜说好像有人来捎过口信,但具体内容贵喜也不清楚,只好罢了。

星期日上午,向北值班,张风起一个人到外面转了转。

虽说在城市呆的时间不短,但以前都是从工地到工地,很少有功夫注意城市的景致,琳琅满目的店铺倒也新鲜,只是人们的回头率让他不快。

天蛮热的,身上发黏,吃了午饭,便回去了。

向北已经到家,刚洗完,正好换他淋澡。

从浴室出来,张风起找了指甲钳剪指甲。

看他在沙发上曲着身体,向北搬了矮凳坐下,放他的脚到自己腿上,道,“我来。”

张风起的脚趾和手指一样,舒展性感,只是脚背上的伤不禁让人的心一跳。

用指尖摩挲着纵横交错的伤口,向北道,“风起,你不要再去工地了。”

张风起没说话,午后的骄阳直射进来,照在他的脚上,微微发烫。

向北抬眼看他,炽热的光线映照着两人的面庞,明亮却迷蒙。

眼睛被光灼得难受,张风起低下头,望进正凝视自己的双眸,清晰的,深瞳里刻印着他的模样。

“我很害怕。”向北说。

张风起蜷起脚,踏在他膝盖上,“我想回家看看。”

向北一愣,“回家?”

张风起点头,“上午我买了火车票。”

“多久?”向北问。

张风起看着他,没回答。

“一个星期?”

“我不知道。”张风起说。

向北坐到沙发上,将他揽入怀里,“两个星期,要是没有你的电话,我去接你。”

张风起未置可否,或者他并不知道可否。

人与人的关系极其微妙,似乎只能依托特定的时间和地点存在,一旦时空转变,就会消失。只是,若当真情深意切,为何坐视分离?正如河面上各自乘的一叶扁舟,虽希望并舟而行,却什么也不做,任它随波逐流。

这情字毕竟要排在许许多多更切实的物质利益之后。

人生之河大部分平淡不奇,并无多少恶波险浪,只需划几下浆,既可相从,然而愿意花力气的少之又少,却要在日后感叹人事无常,有缘无分。其实不过是附庸伤感的虚妄矫情。
 楼主| 发表于 2007-5-12 15:41:4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天,张风起上了火车。

按时间,大概次日凌晨到家,但向北没有再收到他的消息。他走了半个月,音讯全无。

过了两天,向北调换好假期,整点行装南下。

飞机一小时到省城,再乘短途火车赶往小同庄所属区县的上级市,下火车坐长途汽车直达县城。

天已经黑了。

这里地处南北分界岭,方言除了以入声和平舌音为主之外,在吐字语法上跟标准音相仿,沟通起来困难不大。

向北打听清楚,登上下乡的末班中巴。

他高大英俊的外形和衣着打扮很引人注目。

刚坐下,旁边的中年汉子就问,“不是当地人吧,城市人?”

“是啊。”向北道。

车已经坐不下了,但客人还在继续上。因为是最后一班,白天去县里务工办事的都要赶这趟车回家。车内每个缝隙包括座位底下都塞的满满当当的筐子,挑子,扁担,麻袋,甚至还有一篓嘎嘎叫唤的鹅。

人叠货,货叠人,视野很是狭窄。各种各样难闻的气味使车厢里的氧气格外稀薄。向北的长腿被压在一卷草席下,曲得难受。

即使他坐过的最拥挤的地铁和公交车,也比不上这车一半糟。

然而这些人似乎习以为常,理所当然的忍耐着,谈笑风生,好不热闹。

向北身边的汉子和新上车的人打完了招呼,又问向北,“投亲还是访友?”

向北道,“找亲戚。”

“哪个村的?”

“小同庄。”

向北话一落,四周不少人道,“哪家的?”显然他们是小同庄的。

向北迟疑了片刻,他不知道乡里人这么喜欢刨根问底,即使他是个陌生的外乡人,或者正因如此,才引起了他们的兴趣。但他确实需要问一问张风起家究竟怎么走。

“张风起,张风起家。”向北说。

问话的几个人噤了声。

“张老五的小儿子吧。”其他村的人道,“眉眼多俊的。”

“是了,”立刻有个老者答道,“那小娃儿可不是俊俏么。”

这时一个年轻人插嘴,“张风起?他家都没了,你来……”

随即他旁边的长辈拽了他一把,低声喝道,“就你话多!”

没有人再接话,车内陷入短暂的宁静。

灯熄了,至少超载三倍的车摇摇晃晃上了路,大概过于沉重,速度很慢,沿途不断有新上车的,令人惊讶于是如何盛得下的。

人们重新热和起来,一些人小声谈论着小同庄张家,话音很低,向北听不清楚,只盼着快点见到张风起。

颠簸晃悠了四十分钟,到了一个岔路口,向北背着包随小同庄的人下了车。

外面是一片黑茫茫的平原,没有灯火,没有街市,听不见人声,看不见村落,只有头顶寥寥点星漠然的注视着大地。

从未离开过城市的向北一霎那被苍茫,遥远和寂静笼罩。

晚上七点,正是城市中华灯初上,五彩缤纷之时,这里却俨然入了夜。

向北跟着这群人上了一条土路。有人扯了扯他的衣角,向北回头,是个年老的庄稼人。

他小声说,“跟我走。”

路坑坑洼洼,深一脚浅一脚,约莫走了五华里,才真正到了村庄。

那老农在前头一言不发。农村与城市不同,四野空旷,房子与房子相隔甚远。

不知又走了多久,那老汉停下来,指着一处房子道,“那里。”

向北抬眼看的功夫,他已经走远了。

这户人家比较拮据,院墙用石头垒成,枝条捆扎的栅栏则作为大门。

向北推开栅栏,到正屋前敲了敲木门,“吱呀”一声,门开了。

屋内透出瓦数不高的灯光,站在面前的是个中年农妇,乡村妇女中罕见的高挑身形,白皙肤色,确与张风起相似,但年龄只在四十上下,不知是张风起什么人。

那农妇见是生人,问,“你找谁?”

向北道,“请问张风起在吗?”

农妇上下打量他。

向北道,“我是他朋友,姓向,你跟他说,他就知道。”

农妇点点头,“进来吧。”

她是张风起的姑妈张月娘,家中只有他们夫妻俩,独生女在县里住校。

但张风起并不在屋。

张月娘打着手电,领了向北往后院走,在两座高高的草垛后,藏着一间低矮的竹门草房,里面一片漆黑。

张月娘摸黑点亮了灯。

屋内完全是泥巴糊的,潮湿破烂,裂缝很多。落满灰尘的木桌上摆着老式的煤油灯和掉了瓷的水杯,还有煤球炉、暖水瓶、放盆和毛巾的架子以及一些生活用具,其它都是乱七八糟堆放的杂物。

没有张月娘的指引,向北很难发觉在墙角的地上裹着一团被子。

张月娘俯下身,轻轻的揭开被角。

一张俊美的睡脸露了出来。

张月娘连唤几声,“风起”,都没有反应。

向北蹲下摸张风起的额头,手掌像碰了火,“他发烧了。”向北心惊道。

张月娘道,“刚挂过水,药效还没上来。”

向北问,“很长时间了?”

“回来不几天,就隔三岔五烧,一睡一天。”张月娘道,“醒了,也是糊涂的时候多,明白的时候少。”

“医生怎么说?”向北道。

“开了退烧的方子,白天好些。”张月娘抚着张风起的脸,自言自语道,“我们风起身子骨结实,不碍的。”

说话间,紧闭的长睫展动,张风起睁开了眼睛。

“风起,”向北叫他。

张风起坐起来,微微一笑,“你来了。”

向北道,“难受吗?”

张风起道,“没有。”

张月娘忙说,“我去热饭。”

“你吃饭了吗?”张风起问向北。

“在火车上吃过了。”向北道。

张风起对姑妈道,“我不饿。”

张月娘道,“一天没吃东西,怎不饿?”

张风起道,“早上的烧饼还没吃呢,我饿了,就吃那个。”

张月娘没再勉强,出去了。

张风起指了指房间那边道,“炉子上有热水,你洗洗。水不够,你自己去前院提,要是洗衣服,晾外面绳上,一夜就干了。”

他说得分明,不像会犯糊涂的样子。

向北抱住他,“你病了,怎么不告诉我?”

张风起道,“没事,我睡一觉就好。你跟我挤挤吧,幸好席子宽,不然只能打浆糊把你挂墙上了。”

向北将额轻抵他滚烫的额,低声笑道,“我是年画啊。”

“那过年的时候,我考虑考虑。”张风起道,灼热的呼吸拂在向北脸上。

“考虑什么?”

“看看把你贴在墙上还是门上。”张风起说。

向北笑出了声,抵着他的额,感受他高温的气息熨烫着自己。

灯光如豆,室内将明将暗,眼前的人朦胧而模糊,向北忽然有瞬间的迷失,难道自己还在梦中,繁华的都市怎会变成陌生的茅屋?

他伸手触碰张风起的脸,“风起,我真的在你身边,不是做梦?”

张风起笑道,“是啊,你找到我了。”

向北抱紧了他。

洗漱完毕,回到屋内,张风起已经睡着了。

向北揭起灯罩,吹熄了灯。

月光从敞开的窗倾洒进来,满室清辉,让整个房间似真似幻。

赶了一天路,从五光十色的城市来到寂寞幽暗的乡村,不由得向北不产生错觉,似乎身在梦境。但怀中的体温如此之高,清晰的烧灼着他的每个神经,告诉他这不是梦。

是的,他找到他了。无论是明亮舒适的都市华厦,还是肮脏狭小的乡野草屋,他和他在一起。

***********

第二天,向北生平第一次在鸡鸣中醒来。

张风起还在睡,烧退了不少。桌上摆着几张油饼,大概是张月娘端来的。

衣服果然一夜就被风吹干了。

向北去前院提水。

走过正屋侧窗,传来几个人说话的声音,听他们连连提到起娃儿起娃儿,想是对张风起的昵称,向北停住了脚。

这些窗子都没有玻璃,只用塑料布遮着。

从他们互相的称呼中,向北知道里面是张月娘和张风起的三叔四叔,张月娘丈夫下地干活去了。

原来张风起的病不像张月娘对向北说得那么简单。

在他们的来言去语中,向北才听出事情的始末由终。

张风起父母承包的果园属于乡里的果园场,原是全县的水果基地。改革开放后,因疏于经营管理,日渐颓败。几年前分包给了个人,大大小小有几十户。张风起家是从一个大户手里转包的几亩。

经过这几年承包户的辛勤劳作,萧条的果林枝繁叶茂起来,以桔子和桃子为主。果实个头虽小,名气也不大,但味道甜美,没什么农药,在周遭县市颇受欢迎。

效益还算可以,小户得以糊口,大户有望脱贫。

然而怀璧其罪的道理古今皆同。

年初,上面传来风声,要清理整顿违规乱建的开发区,使得县委书记想借此升迁的计划化成泡影,而且很有自扇耳光的可能。唯今之计必须找到一项足以炫耀并博取上级欢心的政绩,既可遮掩“失误”,又可名利双收。

本地能拿得出手的产业也只有这片果园了。

于是一夜之间,果园归了县里,承包户被赶了出去。之后,县里向市里提了申请,说是县政府牵头,搞了个示范果园,几年下来,颇见效益。准备把这项成果对农村推广,大力扶植农民发展经济果木。希望市里能支持一笔资金,用于给困难户买树苗等等。

上面随即派了考察小组,正值一眼望不到边的嫩桃坠满枝桠,领导连连夸好。回去后,立刻下拨了三十万的辅助金。而此时这园子已由县里转租给了两个外地人。

承包户们经营几年才把园子侍弄齐,投入的成本尚未收全,竟就成了县政府的功劳,自己连苦劳也没沾上。眼见自家果实被别人采摘装箱,耿直忠厚了一辈子的张老五旧疾复发,终是没能调养过来,在阴霾的雨季病故。

母亲托了人给儿子捎信,又哪里知道儿子正奄奄一息,挣扎于生死边缘。传话的人没能找到张风起,只打听到工地崩塌,多人出事,具体情况不甚了了。

捎回信来,母亲心痛如割,伤夫忧子之下,病势日重,没有熬到儿子回来,在湖水涨起前,郁郁而终。

待张风起回家,已是人事全非,只剩淹过水后无法居住的几间空屋。

他暂居到姑妈家堆放杂物的草屋,过了几日,生了病,烧一直不退,张月娘拉着他去县医院看了两次,开了方子,但始终不见好转。张月娘觉得再也不能拖下去,让两个哥哥出钱带张风起到省城瞧病。

两个哥哥却支支吾吾,百般推诿。

张月娘说起二哥如何小小年纪历经艰辛抚养弟妹,又是如何为给他们成家立业背了十几年的债。讲到兄嫂在时,对他们怎样照顾帮衬,话简明平实,但闻者足以动容。

两个哥哥亦有些无言以对。

沉默了一阵,三哥道,家里困难,实在拿不出钱来,再说得这病的没几个好的,不如按旧例,给张风起吃了那药,保住他的命也算对得起兄嫂。

“那是什么东西,能给他吃吗?”张月娘厉声道。

“你要这么说,这闲事我不管了,随你折腾去。”三哥并不示弱。

“闲事?”张月娘道,“四哥,你也说这是闲事?”

老四嗫嚅半天,没说话。

张月娘叹了口气,“好,我不说二哥二嫂,就说起娃儿,远的,暗的,碎的,都不说,我只说两件。”

“头一件,三哥你儿子今春聘的媳妇,问二哥借了五千块钱;二一件,四哥你家云生去冬验兵,送了人武部六千块,也是跟二哥拿的,这一万多块钱,你们都知道是起娃儿在外面挣的……”

她话没说完,老三“嚯”的站了起来,“你这什么话,我聘儿媳妇倒要问侄子拿钱?”

说着,他向门外走,“没功夫跟你磨牙,家里一身事。”

老四跟着出去了。

只剩下张月娘一个人在屋里。

等他们走远了,向北去井上拎水。

一个四十多岁背着药箱的人进来,喊道,“张家姑娘在屋吗?”

张月娘出来道,“是许医生啊。”

村里小诊所的大夫刚替人打完针,顺路来问张月娘能不能去把拖欠的药费结了。

张月娘拿不出钱,向北说他去结。见他和张风起关系很深,张月娘同意了。

从张月娘家到诊所很有一段距离。

没到正午,日光并不强烈,风中渗透着夏天的躁暖,无端让人烦闷。

沿途一派乡野光景,放眼望去,空空荡荡,只有宁静的田野和潮湿的土地默然的伫立。

纵横交错的小径被各式车轧得高低吭洼,对习惯都市平坦的向北来说很新鲜也很难走。

快到湖边时,震耳欲聋的船只噪音扑面而来,打破来时的安宁。

许医生是健谈的人,一路走,一路跟向北聊天。

和其他人不同,他对张风起家的事并不讳莫如深,三缄其口。在闲谈中讲述了前因后果和相关的方方面面。

又说到张风起的病在此地很常见,据信是由于大湖涨水,潮气太重引起的持续高烧。多数人短时间即可康复,但也有像张风起这样时间比较长的。

乡间有一味土药可退热,不过对智力损伤极大,吃过的人从此变成痴傻。以前在病人已入膏肓,大夫束手无策之下,亲人为了保住他的命,只得给他吃这种药。近十多年,随着医疗条件的改善和经济水平的提高,就算本地医院没有良方,也可到省市大医院求治,再没有出现过这种悲剧。

潮水已退,堤坝上还残留着防洪工事,许医生和向北顺湖岸往前走。

他指着一个地方对向北道,“你看,那儿就是风起的家。”

向北抬眼望去,果然有几间破瓦房,很明显经水泡过,墙体到屋檐下仍湿漉漉的,长了厚厚的青苔。一些可能是从房内冲出来的东西在门边烂成一团。但没看到树。只是地上散落不少树桩,都是新锯的口子。还有几根才伐不久的树杆靠着院角,有个中年男人正引导几个年轻人抬上卡车。

一个背着手的老头路过,看见这情形,对那中年人骂道,“赵六子,我跟你说话,你当耳旁风是不是!”

赵六道,“您老有事忙事,没事跟儿子享福去,别在这瞎掺和。”

老头气得瞪圆了眼睛,“赵六子,我把话撂这儿,他可不是让人欺负的孬种,你小子想惹他,不够格!”

“不够格?”赵六讥笑道,“慢说这树是村里的,就算是他家的,他吃奶的娃娃,小命还不知悬在哪根钢丝上,我就不信他能翻出天去!”

老头用食指点点他,一甩袖子走了。

许医生介绍说,老头是村里原支书李德财。

赵六是现在的村会计,张风起父母不在后,他和村支书孟金贵打起了张风起家树的主意。

张风起父母婚后,在门前种了三棵泡桐树,第四年张婶怀了孩子,又种了槐树。

每棵泡桐都在二十多年,要三个成年男人才能合抱过来,一棵树就值几千块,再加上十五棵槐树,这十八棵树是一笔相当可观的财富。因张风起父母不喜毁树,多少人来买都没同意。

他家没了人,村支书把树伐了。中间由于涨水,剩几棵没来得及卖,几天前陆续砍了。

张风起这种样子,哪里管得了。村里人即使有同情的,也自求安稳,敢怒不敢言。

结完帐,向北往回走。

刚到门口,张月娘慌慌张张的从后面跑出来,看见向北,一把抓住他,“我家风起不行了!我家风起不行了!”她语无伦次,只会说这几个字。

向北飞奔到屋里。

张风起躺在地上,鼻耳流血,浑身滚烫,犹如火炭。

张月娘的家住得僻静,附近并无人家有车,向北背了张风起,跟着她往村口去拦车。

到村口的这条路如此漫长,向北从不知道,几百米的距离竟长得这样可怕。背上的温度比盛夏的骄阳更炙热吓人。他要怎样才能不失去他?

路高高低低,平常走都费劲,何况此时,仓忙中,向北一脚踩空,滑下沟去。

沟本是枯沟,因前阵子下雨有些积水。两人跌落水中,染了一身泥浆。向北立刻爬起来查看张风起有没有受伤。

这么大的动静,他居然没醒,却是一脸鲜血,一瞬间,向北的脑子出现短暂空白。

他打了个愣,一把将张风起紧紧抱住,“风起,求求你,求求你……”

求他什么,他不知道,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手足无措,他惊惶万分。

张月娘焦急的呼喊他们,下来帮向北把张风起弄了上去。

村口正好有出租车路过,送他们到了乡卫生所。

一番处理后,鼻血止住了。耳朵并未出血,只是张风起没垫枕头,睡在凹凸不整的泥地上,头部位置较低,有些血流了进去。医生清理干净后,给他挂上水,总算平稳了。

下午,张风起苏醒过来,但很没有精神,糊里糊涂的,不怎么认人,向北跟他说话,他也是有一搭无一搭的。

一会儿,又睡了。

张月娘让人给丈夫带了口信。

回到病房,她对向北道,“小向,你去吃饭吧,这儿我看着。”

“我不饿。”向北说,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熟睡的张风起,“你先去吃吧。”

张月娘在张风起床前坐下,看着他烧得赤红的脸。

过了一会儿,她用粗砺的手指拨开他额前的发,轻喃道,“是苦啊,我家娃受苦了。”

然后她开始低声的吟唱,那是当地的民间小曲《望儿郎》,每字均为拖音,曲调哀婉悲凉。

春季里来百花鲜
我儿出门母挂牵

大路小路多艰险
儿呀
与人和善莫争先

夏季里来日高照
我儿为人锄青苗

四野炎炎如火烧
儿呀
草帽虽破无忘了

秋季里来凉风袭
我儿替人把楼砌

万丈高楼平地起
儿呀
你可有屋将身栖

冬季里来雪花飞
不见我儿把家归

十月天寒北风吹
儿呀
你在他乡无棉被

……

张月娘唱的时候,房里的其他乡民轻轻的和诵,把几个农妇的眼泪勾了下来,合着唱腔中原有的哭音越发叫人听了难过。

然而床上的人长睫紧拢,静静的沉睡,毫无反应。

晚上,张月娘回家给丈夫做饭,向北守着一直没醒的张风起。

两瓶水快挂完,烧退了些。

九点以后,卫生所再没有别的病人,不甚宽敞的病房空落落的。

稻田里青蛙“呱呱”的叫,陪伴着乡村素净的月夜。

看看瓶中的水剩下不多,向北轻轻拔掉吊针,取了酒精棉按在张风起的手上。

手背上密密麻麻的,布满深褐色的针眼,一直延伸到手腕,已经找不到完好的地方。

向北移开视线,摸摸张风起温热的脸。

他抬起他的手,一根一根的,亲吻他带茧的指。

他什么也不奢求了。

只要他能平平常常的和自己相守,只要这样,就够了。

张风起的烧反反复复,人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偶尔到院子里站站,吹吹风,也是浑浑噩噩的。

向北着手带他到大医院去,这时发生了转机。

给张风起治病的医生请了位老先生来。他是县城镇医院退休的老医生,对头疼发热一类的“小毛病”很有办法,只是十多年前退了休,近来已少有人知。

年轻的乡村医生很用心,张风起的病在县里乡里都瞧过几回,总没有起色,他便特地去拜访了本地曾享盛名的几个老中医,才知道了这位先生。

老先生查看了张风起的病情和病历,开了两张方子,道,按方用药,五日可见好。

没出五日,张风起发烧的时间大大减少,开始转好。

************

昼夜更迭,新的一天到来。

向北睁开眼,伸手探了探张风起的体温,烧退了。

他起身打开窗户,清凉的风吹了进来。

河塘里,满池的紫荷一夜盛放,娇艳欲滴。一只玲珑剔透的碧蟾突兀的跃出水面,溅起荷叶上晶莹滚动的露珠,在晨光里划了一道炫目的虹。

向北转过头,床上的人慢慢睁开了眼睛。

“风起?”向北轻声唤他。

张风起坐了起来。

向北过去扶他,张风起忽然伸手摸摸他的下巴,“你怎么生胡子了?”他问,声音很是沙哑。

向北笑了,“你才注意啊?这两天都没刮。”说着倒水给他。

张风起喝了一口道,“你在城里怎么没生?”

向北微愕,“你醒了?”

张风起道,“刚才不就醒了。”

与前几天不同,他的眼神清明,有了生气。

向北俯身把头靠近他的,“你真的醒了。”

张风起道,“你怎么了?”

向北道,“没什么。”

看他盯着自己,他笑道,“以前都收拾得干净体面才在你眼前出现,几天没刮,当然邋遢了。”

张风起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向北轻戳他的面颊,“你是小娃儿,怎么会有?”

张风起放下手,望了望窗外,“荷花开了。”

“是啊。”向北道,“昨天还都是花骨朵呢。”

“我饿了。”张风起说。

向北抚过他消瘦的脸,“你知道饿了。想吃什么?”

“红烧肉。”张风起说。

“我去买。”

走到门边,向北回过头,张风起正看着他。

四目相望,“大早上哪有卖红烧肉的?”张风起道。

向北走回来,“我都忘了,现在是早上。”

“镇上有个馄饨摊,我带你去吃。” 张风起说。

吃完早饭,两人搭了一辆手扶拖拉机回村。

烧了这么些天,张风起的身体发虚。在家里歇了好几日,才恢复精神。

穷乡僻壤的农村生活,空虚沉闷得让人发疯。

张月娘家没有电视,张风起和向北住的小屋甚至没有电灯,方圆数十里都是同样寂寞的村庄,找不到任何文化娱乐活动。

天一擦黑,世界就进入密闭的暗箱,隔绝的,无望的,枯燥乏味的。

随便怎么在村子里转悠,也很难看见几个人,四处都是一片迟钝和安静,时间仿佛永远凝滞不前。

所谓详和诗意的田园生活,原来只是都市人故作姿态的叶公好龙。

向北真是难以想象如果没有张风起,他怎会来到这里。但张风起在这里,他守着他,看着他,感觉到生活是实质的存在,一切并不那么难以忍受。

当早上醒来,他习惯性的用额量他的前额温度时,甚至觉得这样的日子一直过下去也不坏。

**********

这天上午,张风起兴致很高,带着向北到村边的沟塘钓小龙虾。正是盛产龙虾的季节,一会儿工夫,两人就装满了桶。

塘边野草疯长,蚂蚱蹦来跳去,张风起从河里捞了个酒瓶用来放捉的蚱蜢,准备拿回去喂鸡。两人蹲在草稞里抓虫,张风起的姑夫路过,把从镇集捎的茶叶蛋给他们。张风起将桶和瓶交他带回去。

他自己和向北坐河边吃了鸡蛋,吹了会儿风,往路上走。

经过自己家门,张风起停了脚。

他没有进去,只是在房子对面的土坡上坐了下来。

极目远眺,青翠的湖上波光粼粼,初阳为水面撒下点点金粉,随着微风闪烁跳跃。

湖的彼端,连绵起伏的山峦蒙着缎蓝色的雾纱,若隐若现,与依傍在湖岸的村落无言的遥遥对视,使陈旧清贫的小同庄显得深远而悠长。

婆娑的绿树,翩翩的蜂蝶昭示着夏的繁盛和荣华。

张风起低头望向承载他所有无忧无虑时光的院落。

那里,满地的断桩有些触目,特别刺眼的是三张小圆桌似的泡桐树桩。

张风起静静的看着,什么也没说。

向北陪他坐在旁边的青条石上。

短促的刹车声划破这片冷清,从农用运输车上打头跳下的人,正是赵六。

随后又下来几个人,都扛着镐锹。

赵六嗓门很大,高声道,“先起泡桐。”

一行人说说笑笑的开始挖树桩,边干活边谈论几个大树桩是好样的材料,要卖不少钱,两三个较小的当不了什么用,拿回家烧火算了云云。

张风起没有下去阻止,只注视着他们挥锹挖一个泡桐的根。

树桩太大太深,刨了半天土,还是没怎么松动。

忽然,张风起开口道,“树是我妈种的。”

向北道,“听说有二十多年了。”

“是啊,”张风起望着远方道,“今年秋天,没有泡桐籽吃了。”

下面的一个人抬头瞥见了他们,立刻回身跟其他人嘀咕。

赵六看了他们一眼,扭头道,“干活干活。”

几个人又低下头去挖树根。

张风起始终没动,对向北道,“以前我在树下睡觉,槐花开了,落了我一身,每次我妈妈都是先拣掉我身上的花,才叫醒我吃饭。”

向北转头看他,但是他的脸上什么也没有,好像只是在陈述小时候的一件事给向北听,告诉他曾经有一个少年在五月的漫天飞花中,在这盈满清香的院里,在那些一开即谢的洁白下卧眠过。

树消失了,花不会再开,小小的少年已经长成必须经受风霜雨雪的成年。

张风起站起身,走了下来。

几个人略些紧张的注视着他的动作。

张风起的眼光一一在他们脸上扫过,但脚没有停,径自向前走去。

赵六满脸笑容,“哎呀,我当是谁呢,侄,病好了?”

张风起点头。

“中午到六爷家吃饭,叫你婶烧几条鳝鱼,好好补补。”

张风起道,“好,我拿了东西就去。”

赵六一愣,通常这种客套在乡间当不当真都可以,但在此时此地,张风起的当真未免令人匪夷所思。

“不行啊?”张风起问。

“看这孩子话说的,”赵六笑道,“就是六爷不叫,你什么时候想去还不跟自己家一样。今天晌午都到我家吃饭去。”他冲周围喊了一嗓子,其他人自是乐得答应。

张风起带着向北进了侧屋,这间土坯房原是储粮用的,地势较高,没怎么淹水。

里面尽是灰尘和蜘蛛网。

张风起在房梁上取下一个黝黑的小泥坛,连木头盖子用绳子捆扎着。他并没打开,递给向北,“你帮我收着,我怕忘了。”

向北接过来,很轻,看来没装什么东西,“里面是你的宝贝?”他笑问。

张风起点头,“将来你给我小姑。”

“什么?”向北正仔细观瞧坛子上别致的花纹,没听明白他的话。

张风起道,“我们走吧。”

出了屋,赵六他们还在起树桩,张风起没跟他们打招呼,和向北直接走了。

见他们俩背影远了,其中一个人道,“张家这小子烧坏了吧。”

赵六道,“摸不透。”停了停,他又说,“树是书记叫砍的,我们不过跑腿出力,要算帐也干不了我们什么事。”

旁边的人互相使了使眼色,谁都知道卖树的钱被赵六和孟金贵分了,他倒说出这等话,把自己推的干净。

***********

中午,张风起果然去赵六家吃了饭,晚上还到村支书孟金贵家吃了一顿。饭前饭后,什么也没提。

孟金贵琢磨张家遭了大难,张风起没来吵闹砍树的事,倒和和气气来作客,大概是想让村里发点贫困救济,安排个国家扶助什么的。老话说得好,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两手空空,乳臭未干的一个娃娃,大事小情,求着村委会的地方还很多。他在外面几年,倒学得识时务了。

农村就是这样,有客人来吃饭,主人家总要叫上远亲近邻来凑热闹。虽然张风起不喝酒,桌上还是有一群人推杯换盏,喝得酩酊大醉。

回到张月娘家,洗漱完,张风起和向北熄灯躺下。

窗外星光黯淡,看来明天是阴天。

说了一会儿话,向北道,“风起,将来你想过什么样的生活?”

“我没想过。”

向北道,“现在想呢?”

张风起想了想,“小时候,我特别喜欢在田里玩,每次他们喊我回家,我就想要是住野地里多好。”

向北一下笑了,“现在还想住田里?”

“其实,”张风起闭上眼睛道,“田也是人家的。”

很远的地方传来“汪汪”的犬吠,随即更多的地方响起同样的声音,在漆黑的夜晚里,加深了乡村的孤寂。

“风起,我们回家吧。”向北轻轻的说。

“回家?”

“回我们的家。”向北握住他的手道。

张风起侧脸看他,黑乎乎的,只依稀辨得出向北的轮廓。

他翻身平躺,没有说话。

哪里,是他的家?

*************

一觉醒来,天光大亮。

张风起不在屋内。

大风天,窗户被摇得咯吱吱响。

向北推开门,张月娘端了早饭进来,说风起刚吃完出去了。

用了早餐,向北在院里张望了一会儿,不见张风起回来。

门口骚动起来,三五成群赶着往一个方向跑。

张月娘问他们出什么事了,也没人说得清,不过总听起来是与张风起有关。

她和向北连忙去看究竟。

人都聚集在田头的电线杆周围,男女老少都有,大人正在把小孩往外哄。

到了近前,赫然入目的竟是两个一件衣服都没穿的男人,均面朝着电线杆,双手被紧缚其上,正是赵六和孟金贵。

尽管画技拙劣,仍可以辨出,在他们的背上画着树和钞票的样子,脸上也有同样的图案。孟金贵身上还题了两行歪歪斜斜的大字,“一万六千元,示众到午前”。

这话不难懂,意指赵六和孟金贵卖树得了一万六千元,要让他们示众直至正午。

小同庄一带的本乡土语遗存古风,讲究简约和韵脚,往往是五字或七字一顿。平常,人们已经不怎么说,只有在举行地方性的宗嗣活动时才听得到。

众人议论纷纷,这事无论谁做的,都绝非好惹的角色,因此没人上前解绳子,以免引祸上身。孟赵两人早已无地自容,竭力贴近电线杆,根本不敢转过脸来。

低低切切的猜测中,有说肯定是张风起做的,也有人表示怀疑,张风起怎么可能不惊动其他人而把他们从家里弄出来,何况他又不识字,莫非是张老五夫妻显灵。

当然,嬉皮笑脸起哄的也不少。

总之没有同情的,只是事出蹊跷,乡民们免不了穿凿附会一番。

真相其实简单。

孟金贵昨晚喝了一肚子酒,少不得要起夜几回,张风起半夜伏在他家院外,趁他出房时将他拿获。

赵六更容易,中午张风起在他家吃饭,就知道他妻子下午要走娘家,他女儿已出嫁,儿子在县里有公职,所以晚上只赵六一人。

赵六和孟金贵虽然觉得那个人影像张风起,但由于天太黑,又没看到张风起的面容,也心里发毛,不敢确信。

最终还是孟金贵的家人赶到,给他们松了绳,但他们身上的涂鸦却洗不掉,过了好久才褪,以致两人多日没敢出门。

这加重了某种神秘色彩,四乡八村都传言张老五夫妻显了圣。孟赵两人更因为害怕深信不疑,成天磕头烧香。

其实是张风起用的油性笔,他在向北那儿见到这种笔,很是新奇,向北就给了他。

这些都是后话,且放一旁。

向北在人群中找了半天,没看到张风起的影子。

望了望被扣着的两人,他心中一动,忙问张月娘,“风起什么时候走的?”

“小半个钟头了。”

向北道,“我先去找找他,要是他回来,千万别让他出门。”

张月娘点头。

************

县委大楼周围,环境十分优雅,绿树成荫,花团锦簇,还有相当时髦的人工水幕。

但县里掌实权的干部们却不怎么喜欢,他们在县城的各个偏僻角落安置办公室,县委大楼里的只当摆设。

原因并不复杂,在只有少数人知道的地方可以办只有少数人知道的事,见少数想见他们而他们也想见的人。话绕口,道理简单,正大光明的地方太亮了。

县委书记黄飞真正的办公地点在城郊的一个医疗器械厂。据说由该厂的小会议室改装而成,因他不习惯那边的卫生间,厂里特别重新装修过。

以为自己闭上眼睛,人家就看不见他的人,委婉一点说,未免太孩子气了。

就连才在本地乡下呆了几天的向北,也从健谈的赤脚医生嘴里清楚的知道县里几位大人物的行踪。

张风起更不可能不知道。

原名叫“东红”现改为“盛发股份有限公司”的医疗器械厂,张风起从未来过。

站跟前一看,真够破旧的。四周杂草丛生,住家只星星点点的两三户,其它全是乱石嶙峋的荒地,在夏季茂密的浓荫中也呈现出萧瑟之态。

“你找谁?”传达室的看门人问。

“不是招人吗?”张风起说。

厂里正在招一批包装工,因为要先交八千块钱押金,愿意来的人不多。

听他是来应工的,看门人道,“往里左拐。”

天阴沉沉的,风很大,卷起地上的尘土遮蔽了天空。

院子里种着不少槐树,在风中沙沙的舞动树叶。

张风起停顿了脚步,环顾厂区。左边是一排排的平房,应该是厂房,右边最里面有一幢两层的小洋楼。

风刮得越发大了,吹得张风起的衣衫猎猎作响。

有槐树枝“啪”的一声,被风折断。清脆的声音让张风起回过头去。

他拾起它,用拇指触摸白生生的裂口,弯腰轻轻的将它放在树下,转身向楼房走去。

你,痛吗?

***********

楼内静悄悄的,装潢得相当有格调,全部是深红色的中式木质地板和护墙,古朴华贵,很难把它与医疗器械联系起来。

张风起踏上楼梯,身后有人叫道,“哎哎哎,你什么人啊?”

张风起转过身,叫他的像是厂里的职员。

“我找领导。”张风起说。

“领导?”这个三十多岁的男人走过来,“领导谈生意去了,楼里没人。”

张风起道,“你是谁?”

“问那么多干嘛?快点出去!”在办公室坐久的人,即使是个文员,也习惯了颐指气使。

可惜他今天很不走运。

张风起点点头,似乎要下楼梯,突然一脚将他踹倒,踩住他的胸口,“黄飞在哪?”

那人张口结舌,“你……你……”

“黄飞在哪?”张风起平淡的重复。

“你……你找县委书记到县委去,在这里闹什么!”趾高气扬惯了,他一时转不过弯来。

“他在哪?”张风起脚上一用劲。

“里面……”胸口的重力促使他本能的说,声音颤抖,“最里面的房间。”

张风起收回脚,“不想死,老实呆着。”

门上没挂名牌,但敞开着,县委书记正和秘书交待事情。

张风起的突然现身,出乎他们的意料。

秘书道,“你找谁?”

张风起没理他,看向黄飞。黄飞是个白净脸,四十岁不到。

“你是黄飞?”张风起问。

很长时间没有被人尤其是本县人这样当面直呼其名的黄飞立刻有些恼怒,“你什么人啊?这里是随便进的吗?”

秘书见上司动了怒,伸手去推张风起,“快走快走……”

话和动作都没有完成,人已被张风起一拳打倒,他挣扎了两下,竟没能爬起来。

几乎在同时,张风起的五指扼住了县委书记的咽喉。

黄飞本能的用手去抓张风起的手。

那一刻,他清楚的听到了胳膊脱臼的声音,他的胳膊。

“哎呀!”只来得及发出急促的痛呼,氧气被阻隔,他再说不出话来。

因惊恐放大的眼睛里倒映出的,俊美至极的脸孔上,没有丝毫人的情感。

纯黑的眸里看不见愤怒,也看不见仇恨。

那是,彻彻底底的,冷酷。

黄飞转瞬模糊了的意识中,嗅到似曾相熟的味道。

一种,极度的恐惧。

在魔鬼面前,没有人的颈项更坚固。

“风起!”

有人在这时飞奔进来,一把足以让人毙命的多用水果刀抵住了黄飞的太阳穴。

张风起抬眼看持刀的人。

一缕空气从黄飞松动的喉间灌入,挽救回他即刻将逝的意识。

“我来杀了他,”向北道,“如果一定要杀他的话。”

张风起把眼神移回嘴唇哆嗦的黄飞,桎梏他咽喉的五指往里收缩。

“风起!”

一缕殷红从黄飞的破皮处隐现。

张风起停住了。

秘书从地上爬起来,腿直打战,不知该走还是该留。

“你杀了他,肯定活不了,那我……”向北望着张风起,有惜,有痛,“也活不成了。”

张风起面无表情的站着,没有任何反应。

向北接着说,“我先把他杀了,律师也能为你开脱死罪。”

张风起看向他。

“风起,你知道吗,”向北道,“量刑的时候是要分清谁先导致死亡的。”

风,更大了。

有些粗大的枝条也被折断,砸在楼顶,传来吓人的声响。

一切似乎都是如此的脆弱,如此的不堪一击。

张风起笔直的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的看着向北。

站了很久,很久。

看了很久,很久。

忽然,他仰天长啸,从喉咙深处发出可怕的咆哮,几乎穿透了在场每一个人的耳膜,让人不寒而栗,痛彻着,向北的心。

那是困兽在处处碰壁之中发出的,绝望的悲鸣。

吼声停止的时候,有冰冷的液体从他的眼眶溢落,滴入衣襟。

张风起缓缓的抬起手,触摸脸上的凉意。

他低头看了看衬衫上的湿痕,然后,松开了五指。

原来,这就是眼泪。

妈妈,我很痛。

6

黄飞受到惊吓,不停的咳嗽。

张风起木然的看了他一会儿,转身走向门。

“风起不要出去!”向北话音未落,由远及近的警车声呼啸传来。

秘书下意识的往窗外探头。

“别动!”向北喝道。

秘书疑惑的望望他,对黄飞使了使眼色,黄飞精神恍惚,没有反应。

向北迅速关好门,将华贵的毯式窗帘放下。

这时黄飞有些清醒了,要去开门,向北道,“你现在不能出去,我们谈谈。”

“跟警察谈去!”黄飞怒气冲冲。

向北微微一笑,不急不忙的拽了造价高昂的楠木椅子拉张风起坐下,“谈谈对大家都好。”

“你什么意思?”黄飞愤然道。刚历一番生死,他倒忘了久已养习的架子,语调表情也像个受了不平的普通人了。

向北举手示意,“小声,他们来了。”

数十辆警车同时急刹车,尖锐的噪音让人耳朵一麻。

眨眼间,整幢楼被团团围住,厂区内外完全由武装警察掌控。

厂治安主任慌慌忙忙从里面跑出来,对公安局长王复久道,“就在楼上!”

发现张风起的人开始没敢声张。如今这年月,谁都是畏凶怕恶。他若搅和进去,搞不好就得惹火烧身。

可他稳了神再三思量,如果黄飞真在这儿出了事,留守经理办公室的他脱不了干系。饭碗砸了事小,牵累起来只怕他自身难保。

瞻前顾后老半天,他才到的厂治安处。

治安主任派人悄悄上楼查看,正见着向北和张风起要杀黄飞,吓得一缩脑袋,赶紧回来报告。

几个人不敢再上去,报了警,全守在楼口。事关重大,谁上去了,万一有个好歹,都无法交代。

派出所接到电话,慌忙向分局汇报,分局一听,更害怕,又向上头请示,再等总局集合人马赶到偏僻的城郊,已然过了不少时候。

到黄飞办公室外,王复久一挥手,武警架枪重重掩蔽在门两侧。

他上前敲门,“林秘书,我是公安局的老王,黄书记在吗?”

连喊了几声,也没有动静。

副局长示意破门。

王复久摇头,一旦破门出事,后果就严重了。

他低声问厂里的人,“有没有能看到这个办公室的地方?”。

“后面的老楼兴许能,就是太远了。”刚刚赶到的车间主任说。

王复久立刻带着狙击手下楼。

老办公楼已经用做废品仓库,平时没什么人来。

两楼相距甚远,角度不是很好,只望得见靠左的一扇窗,但有厚实的窗帘遮挡,身边缺乏透视装备的狙击手无法了解内部情况,徒劳而返。

再次敲门,还是不见回应。

因为是黄飞的办公室,厂里并没有钥匙,备用的也在林秘书那儿。

商量了一阵,王复久命令撬锁。

特警弄了半晌,锁口仍然结结实实的紧扣着。

车间主任这才说,锁是林秘书为了防盗和保密请一位制锁巧匠打造的,一般人开不了。

副局长比划用枪,王复久点头。一个警察给枪装上消音装置,刚要动手,门却打开了。

开门的正是林秘书。

黄飞坐在椅子里,胳膊稍显异常的向下耷拉。

两个相貌堂堂的高个年轻人站在房中,却也只是单纯的空手站着。

这情景大大出乎他们的意想,一时间呆在门口,云里雾里的搞不清楚状况。

上来过的厂保卫人员叫道,“就是他们两个!”

如梦方醒的警察一拥而入,四面八方的枪口对准张风起和向北,形成合围。

气氛重新紧张起来。

“你们这是干什么呀?”先说话的是黄飞,“追犯人?”

啊?

不仅王复久,警察和厂里的人都一愣。原以为黄飞和秘书被劫持了。可听黄飞的口气,好像根本不是那回事。

“他们,你……他们,”警察局长有些晕向,“黄……黄书记,你没事吧?”最后他还算问了一句比较切题的话。

黄飞不解道,“我有什么事?”

他这么说,王复久真蒙了,说这个也不是,说那个也不是,“黄书记……不是……厂里报警……杀……不不不,那个……林秘书……门,”他前言不搭后语,脑子乱成一锅粥,找不到头绪。究竟从哪里开始的,怎么着就变成这样了?

不管局长大人心里敲什么鼓,张风起已经抬脚往外走。

训练有素的狙击手们本能的将他置于火力点中。

张风起并不理会,径直从黄飞身边经过。

他与黄飞擦肩的霎那,一屋子的枪瞄向了他的头。

可惜枪口下的人眼皮都没动,自顾走到门口。

看他真要走了,向北只得随他一起。

门口的警察堵住去路,张风起停了停,见人家没有让的意思,他伸手把公安局长向旁边一拨,露出空当。外面的警察不知是让还是不让,都盯着王复久。

王复久望望黄飞,黄飞没有什么表示。

全副武装的警察只好原地不动,杵在那儿,眼看着两人事不关己的走过里三层外三层的封锁,下了楼梯。

愣了半天,王复久终于找到了重点,他指指向北和张风起的背影,问道,“黄书记,他们是……”

“下面的同志工作没落到实处,受灾户来反映问题,”黄飞道,“怎么,我这个县委书记听听老百姓的意见,还要劳驾你公安局长来压阵?”

“不是……”

“不是什么!”黄飞腾的站了起来,“你兴师动众,带兵带枪的想干什么!”

王复久一吓,没说出话来。

“王复久,王复久,你又在哪个酒桌上喝昏头了!”黄飞走到他跟前,“破案的本事你没有,胡闹的能耐见长啊!”

王复久慌了神,“书记,这……这,是有人……你看这……”

“这这这什么,还不散了!”黄飞喝道,“叫外面别吵了,有事没事呜呜啦啦,扰民!”

“是是,”王复久连忙下命令,“撤撤撤,快撤!警报器都摘了!都摘了!”

警察咚咚咚的退出了楼道。只剩几个当官的颇为尴尬的站在那,盘算从何解释这个场面,怎么找台阶下。虚惊一场倒没什么,可捕风捉影捕到县委书记大人头上了,还弄出这等仗势来,可不是两三句话,哈哈一笑的事。

出了厂区,向北道,“你不问吗?”

“问什么?”张风起心不在焉的问。

“没什么。”

风停了。

尘埃落定,大地重归平静。

视野清亮起来。

************

黄飞是本县土生土长的农户子弟。

十几年前,他考入省城一所国内顶尖的大学,当时在县里可是多少届才能有的“秀才”。

虽然出身于满面灰土色的农家,黄飞却生得仪表堂堂,竟将一干眼高于顶的城市子弟比个自惭拙陋。

正是未来无可限量,意气风发之时,怎料命运早已有了定数。

他的导师相中了他。

长他二十六岁,女儿与他一般年纪的女教授决意和丈夫离婚,下嫁她年轻英俊的学生。

她告诉这个刚刚跃出农门,寒酸卑微的农民的儿子,作为顶级学府行政相关专业的大学教授,门下高官弟子无数,社会地位,身家背景不言自明。若他答应了她的要求,日后前程似锦,一帆风顺自是没有话说。

这是天灾,也是人祸,十年苦读,却落得如此结果。

无论小学生还是大学生,老师永远都是世界上最可怕和最强大的权势,毋需任何力气,他们可以轻而易举的,最彻底最残酷的毁灭一个人。

不管黄飞有多么绝望恐惧,都必须在成为她丈夫和回家当农民中做出选择。

然而,他该如何向为了将儿子送进大学校门已倾尽所有,盼着儿子能离了黄土做城市人,从此不必再受苦受穷的父母来解释这一切。

在权势面前高昂头颅的必将被斩断头颅。

他低了头。

起初三四年,五十岁之前,理论上说,她具有一定的生育能力,但她自己的孩子比黄飞还大,她嫁给他原本也只是为了欲望,而不是为了他。

许多人都说,与别人比较起来,至少在表面上看不出黄飞有过分敛财的迹象,大概就因为他贪再多的钱也没什么意义。

别人捞钱为儿为女,实在不行,送孩子出国留洋,先把钱带过去,到时候一家人在美国加拿大团聚,可黄飞只有一个齿脱发白的老太太,去哪儿任职,吃住也都由国家安排好了,要那么多钱实在无用。

过去的这些年以及未来的数十年,黄飞的人生只不过是随大流,和在这条道上的其他人一般装模作样,虚张声势,汲汲以图功名,当初指点江山的书生意气早忘个干干净净,官自然越做越大。

他这点家事国事别地方的人不知道,回到本地,里子面子人尽皆知,何况他父母也只与他的太太年纪相仿,都尚健在,并且依然住在那个偏远的乡村。

上不能堂前侍奉父母,下不能抚育后代子孙的黄飞在这种小地方的传统观念中,他的人生毫无价值和乐趣,徒来世间走了一遭。连街头玩耍的稚童都知道,“黄飞黄飞,左也白费,右也荒废。”

但那也是前些年,如今黄太太年逾花甲,更不可能再有子嗣,尽管她对他监管甚苛,但她毕竟老了,耳朵眼睛和精力都没有年轻时那么灵光。

所以黄飞在县城里唯一一家三星级的外事宾馆的豪华套房内安置了另一个家。

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人和一个五六岁的男孩传言是黄飞的外室。

黄太太老了,全县人的眼睛没老,也许除了黄太太,或者包括黄太太在内,谁都知道这个公开的秘密,只是,只是,真假与否,谁也不说破。

但亏损上千万,欠着银行数百万贷款,欠着卖蔬菜的小贩,卖鸡鸭鱼肉的小贩,卖各种各样熟食半成品的小贩们累计也以百万计的国营宾馆却门庭若市,生意兴隆,确实令人费解。

不过这也不能全部归咎于黄飞,宾馆早在黄飞的前面数任就存在了,宾馆的领导班子也换了不知多少届,年年亏,年年红。

也许黄飞没有参与某种鲸吞游戏,但至少他也成为了数位纵容鲸吞游戏存在的县委书记之一,因为谁都知道,黄飞的工资并不足以支付豪华套房的长包费用。受了人家的恩惠,什么就都说不清了。

向北在本地呆的时日虽浅,但对这个本县颇有谈资的大人物早已如雷贯耳。

而县里关于黄飞的升职令不日可达,他将调任苏南某市市长的传言近些天更是甚嚣尘上。

向北很清楚,堂堂的一县书记,土皇帝做惯了,今天吃了小民这样的大亏,即使保住了命,他的怒气却也难平。

刺杀县委书记是何等的大罪,暂且不提张风起是否能从这里出去,就算出去了,那也只能成为全国最具捕捉价值的通缉嫌犯。

唯有黄飞自己抹消这件事,才可以让张风起脱身。幸运的是,这并不复杂。

他不知道黄飞具体是什么样的人,乡民百姓的议论也可能失之偏颇,但黄飞的婚姻足以证明他性格的软弱,至少他不是一个玉石俱焚的人。

若张风起获罪,命保不保得住是另一回事,关键是此事一旦泄漏,绝对是相当招惹传媒兴趣的头条,而这是黄飞绝对不愿意看到的。

事情散布出去,大大小小,方方面面,前因后果,真真假假都会被挖出来。

他在县里翻云覆雨,只手遮天,可真论起来,不过是个兵头将尾。若给别有用心的人利用了去,子虚乌有也好,确有其事也罢,哪顶帽子,他都戴不起。舆论的力量有多大,当官的最知道,不怕人家不知道,就怕人家都知道。

静下心来一想,他就知道让人抓走张风起不智,小不忍则乱大谋,他本来就不是强硬派,不出意外,三个月后,他就会顺利升迁,在这个时候旁生枝节,决不是一个有头脑的政治家所为。

向北不显山不露水的几句话,昔日的高才生不会不懂,该怎么做,怎样做,无需别人教他。

**********

通往乡间的土路望不到尽头,贫穷,苍白而深长。

来的时候,张风起搭人家进城卖菜的农用车,向北正巧碰上出租面的。

其实乡下并没有出租车,除非有送人下乡后回城的。

现在既不是早上乡民进城,也不是中午他们返家,连平板车也看不到。

两人走了很长一段路,还是没遇见车。

被风卷去土后,裸露出来的石头咯得人脚底生疼,时间久了,仿佛每一步都踩在刀尖上,钻心钻肺的痛。

“风起,你累吗?”向北问他。

没有回答。

“我背你吧。”向北转头道。

张风起没说话,也没看他,兀自走着。

又走了很远,他们在一个道边凉棚歇息。

空旷无垠的田野静默依旧,仿佛从未经历过狂风的肆虐。

路的两端都消失于天际,不知所踪。

往前或者往后似乎都没有尽头。

张风起呆呆的望着原野,宁静与寂静同在,融成一片空白,让人甚或忘记了自身的存在。

清风从脚下徐徐上升,渐渐吹弯了半人深的野草。

一个衣衫褴褛的身影跌跌撞撞的从草稞里冒了出来。后面两个青年一边追,一边叫喊,“你跑,你跑!今天非打断你的腿!”

这几个人虽然离向北和张风起还很远,但前面那个逃的,向北是知道的。他是大同庄的人。究竟他叫什么名字,大部分人都忘记了。只叫他憨子。

憨子二十多岁,幼时因高烧不退,父母为了保他的命,无奈之下给他吃了野药,变成了痴傻。几年前,他父母过世,只剩他一人四处捡拾破烂为生。

憨子的左手紧紧抓着一个包子,拼命的往路上跑,但终于被两个人赶上一把揪住了后襟。

憨子拼命的向地上挣扎,后襟被人抓住,衣领紧紧勒住了脖子,但他终于挣扎着将手里的包子扔在了地上,包子打了好几个滚,沾满了灰尘,再也不能吃了。

追捕者怒不可遏,将憨子打到在地,劈头盖脸的拳打脚踢,憨子抱着头,像虾米一样蜷缩着,痛苦的哀嚎。

“叫你偷!叫你偷!”两人一边打,一边骂道,“以后再敢来店里,老子剁了你!”

他们离张风起和向北还有好一段距离,张风起一动不动的坐在那里,望着,一直望着。那两人朝地上的人吐了一口吐沫,骂骂咧咧的走了。

憨子在尘土里艰难的爬了几步,剧烈的咳嗽着,伸出肮脏的黑手摸到那个满是泥土和碎草屑的包子,大口吃起来。然后他慢慢的,弯着腰爬起了身,踉踉跄跄的向草丛里挪去。

向北一下把张风起的脸转过来,张风起的眼睛睁得很大,里面一片空洞,脸上似乎凝固了。

向北双手抚着他的脸,“风起!风起!”

迟缓的,张风起的长睫颤了一下。

“风起,你还有我,”向北急急的道,“你还有我!”

仿佛有片刻的停滞,张风起的浓睫松懈了。

他转头看了看远处,风似乎停了,草丛恢复了平静,伫立在那儿,纹丝不动,野草很深,再看不见里面的景物。

“我困了。”张风起说,“我睡一会儿。”

向北说,“好。”

张风起在长凳上躺了下来,向北让他枕着自己的腿。

一切都安静了,连草丛里的小虫都停止了鸣叫,阳光冷淡,没有风,没有声音。天地之间空荡荡的,只剩空白。

“风起,等你醒了,”向北看看路的远方说,“我们来谈个恋爱吧。”

腿上的人已经睡着,没有听到,只在睡梦里微弱含糊的应声道,“嗯。”


(全文完)
 楼主| 发表于 2007-5-12 15:44:57 | 显示全部楼层
我不知道这个结局是风起的死,还是他们的恋爱开始。
发表于 2008-5-24 09:37:43 | 显示全部楼层

很好的一部小说,值得看。

今天看了这部长长的《风起之时》,第一感觉就是由衷佩服与敬畏。不知道多少人看了,或者说看完了。

这不完全是一部G小说,严格的说就不是G小说。小说似乎都围绕这张风起这个单纯的人展开,小说中时不时都会夹叙一些作者对中国社会的看法,并且主要是围绕着农民的利益展开。这模式很类似中国古典小说那些批判封建社会的小说。而主人公张风起的个人生活也有比较微妙的安排,特别是结局。作者没有故意弄些很让人掉眼泪的事情,一点都没,但是他安排的结局给人很大的想像空间,有种“言有尽而意无穷的”效果。关于张风起还请各位自己去看看。我被作者塑造的这个人物形象挺着迷。

特别是在城市生活中长大的人,应该看看这部小说,体验一下农民是什么样子的,民工是怎么样子的。现在的中国的腐败现象有没有小说中说得那么严重我不知道,但有还是有的,小说说得一点不假。

欢迎大家去看看这部很长的小说。
发表于 2008-5-24 09:40:23 | 显示全部楼层
忘了,我很想知道作者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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