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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外的雨下得很大,幸亏家里有菜。向北起身到厨房做饭。
北方的番茄炒鸡蛋与南方的西红柿炒鸡蛋不同。
北方把鸡蛋炒成一块块的再跟番茄烧,南方则先将西红柿炒得差不多,再把搅拌均匀的鸡蛋淋洒进去,因此炒出来的鸡蛋呈汤汁碎沫状。
张风起是江北人,但他的家乡位于南北分界线上,口味偏南,平时也以米饭为主食。
向北家烧的是番茄鸡蛋,不过自从张风起来这里后,向北开始炒西红柿鸡蛋。
饭做好,张风起仍然在睡。
蹲到沙发前,用手背轻划他的脸颊,没能叫醒他。
缓缓的,他靠近他的脸。
就要触碰到的距离,张风起忽然睁开了眼睛,向北忙往后一闪,堪堪躲过他的拳头。
一拳落空,看清眼前的人,张风起松懈了下来。
向北道,“别人真偷袭,你出手就慢了。”
“不是在你家吗?”张风起道,“哪有别人。”
向北扬起嘴角,“饭好了。”
菜比较清淡,只有西红柿炒鸡蛋和一点咸鱼。
吃了几口,向北用筷子指着西红柿说,“这菜有什么好,你特别喜欢。”
“特别喜欢?”张风起不解。
“我们去饭馆,你都点这个菜。”向北道。
张风起想了想,说,“小时候我妈每天炒西红柿鸡蛋给我吃,所以这个菜名我最记得。”
向北问,“为什么每天都烧这个菜?”
“因为我不喜欢咸菜。”张风起道。
向北道,“别的呢?”
“别的什么?”张风起问。
“除了咸菜,就没有别的菜了?”向北问。
“没有,”张风起忙着刨饭,“他们都吃咸菜。”
向北递水给他,“是我烧的好吃,还是你妈妈烧的好?”
张风起老老实实答道,“我妈妈烧得好。”
向北道,“小傻瓜,哪有人这样实话实说的,好不好都要说好啊。”
张风起点头,“你烧得好。”
“你这哄三岁小孩呐?” 向北笑道,夹鱼肉放进他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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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寒一点点褪去,天气晴朗明媚,没有风,暖洋洋的。
在水龙头前冲了手,张风起走向后面的小门,准备到外边买东西。
刚跨出门,突然有人从旁边伸手把他拉了过去。
“你怎么来了?”张风起道。
向北说,“来看看你。”
“不上班?”张风起问。
“中午休息,”向北道,“最近老不下雨,都见不着面。”
张风起笑道,“你天天盼着下雨呐。”
“是啊。”向北说。
这时,一个二十多岁的工人从门里探出头,“风起,吃了饭,我……”看见向北,忙道,“没事没事,你们谈。”边说边把头缩了回去。
张风起看看向北,道,“我去吃饭了。”
向北说,“好。”
张风起转过身,向北望着他走进了门。
找张风起的人叫田祥,和张风起处得比较好。
田祥读过高中,本来他的成绩考大学没问题,只是他家境贫寒,填高考志愿的时候,校方说他一直没缴学费,不能算学校的毕业生,必须另交七百块钱报名费。他交不上,没有拿到志愿书。
他妹妹去年冬天被同乡骗去珠海打工,最近才得着信,她困在那里做包身工,境况极为恶劣。通过电话“交涉”,那边同意放她,但是必须“赔”一万块的“违约金”。
要凑到这笔钱,对田祥来说,简直比登天还难。
而珠海离这儿何止千里,就算给了钱,他们放不放人也两说。
他听人讲广州珠海遍地红灯区,害怕自己妹妹会被卖去做小姐,心急如焚。
思前想后好几天,他决定把这件事告诉关系最好的张风起。
工棚人多,说话不方便。两人吃完午饭,坐在工地边商量。
最后,田祥道出了他考虑许久的筹款途径,说白了就是“抢”或者“偷”。
“这个方法不好。”张风起道。
田祥道,“你不敢?”
“不是,”张风起蹙眉道,“还是先想想别的办法吧。”
望着街上来来往往的小轿车,田祥道,“哪儿还有别的办法?”
两人都沉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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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近的省立大学门内出来一个时髦标致的姑娘,挽着黑人的胳膊,卿卿我我的经过他们,走向街对面那座星级酒店的金字招牌。
田祥低下头,盯着自己破旧的鞋,道,“规矩都是城里人定的,我们风吹日晒,土里水里一年才种成的粮食,他们几毛钱收了去,反过来巴掌大的面包卖给我们要几块钱。什么高收入高消费,其实就是让别人安分守己的替他们白做工,我看消费再高,他们收入也绰绰有余,还有什么双休日黄金周。我们每天累死累活十几个小时,一年挣的不如坐八小时办公室的一个月多。”
讲到这里,他抬起头,鄙夷的看了一眼繁忙的城市大街,“城里人觉着自己做的都是风光体面的事,比乡下人有用,可要是我们不种地不盖房不干苦活脏活,他们一钱不值。人和人说到底交换的是劳动,他们干得少,赚得多,我们干得多,赚的少。其实就是被他们光明正大的抢劫,可道理都归他们说,我们抢钱犯法,他们抢得再多也是合法收入。”
说到最后,他表情凝重,他说得对不对,他并不知道,他只知道他必须这样说。不止说给张风起听,也说给自己听,是在说服张风起,也是在说服自己。
他的中学成绩以政治经济最好,当年的老师曾经说田祥是那所乡镇中学唯一有希望凭文科考上重点大学的。但普遍的重理轻文使得县级以下的学校均以理科为主,校长终究没因为“所谓的希望”而发给他志愿书。
张风起沉思了一会儿,既没附和,也没反驳,只说,“钱我再想想办法。真要动手,我一个人去。”
“为什么?”田祥问。
张风起道,“两个人目标太大。”
张风起打了几次电话回村,想和父母商量从房款里拿些钱。
他自己家没有电话,要先打给村委会办公室,再让他们叫人,但话筒里只传来号码是空号的声音。
李德财年纪大了,小同庄的领导班子易主,换了新的支书和会计。张风起在村里时,曾听说村委会要重修办公房,也许现在动工了,所以电话拨不通。
他们庄还没有私人安电话的,而张风起也只有“公家”的号码。
若让田祥替自己写信给父母,去途遥遥,回音起码要等一个礼拜。而从田祥得着消息到此时已过了好几天。离珠海那边给的期限剩下不足三天。
除了田祥的方法,别无他路,张风起开始“勘查地形”。
其实他想过向韩书山借钱,毕竟韩书山是他在城市里认识的唯一有钱人,但最终他没有去。
田祥不知道他已经决定动手,对张风起而言,抢钱都要讲一大堆道理的田祥是个书生,说起来条条道道,做起来未必那么回事。而田祥却以为张风起不愿意冒这样的险,越发焦急起来。
他们俩干活不在一个组,收了工,有人问起,张风起才知道晚饭后,田祥就不见了。
一万块并非随便找个路人就有,田祥的办法是到附近的大酒店寻觅机会。
进这种酒店,张风起有经验,只要他泰然自若的往里走,通常不会有人拦他。长相就是他的通行证。
他们把他当成模特或者有钱人家爱耍酷的少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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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十点,酒店内外仍然灯火通明,时不时有衣衫华贵的男人女人开车出入。
张风起径直走了进去,前厅接待的小姐只看到他的背影,见穿着粗糙,忙喊道,“喂,你……”
张风起回头,淡漠的问,“什么事?”
小姐面上一红,“不,不是,没什么事。”
如果田祥还没行动,或者得手之后并未被抓,当然最好,但若他失手,除非送警,人多半在保安处。
不知出于什么目的,星级酒店的走廊非常昏暗,给人一种强烈的压迫感,头顶悬的高档灯还不如二十五瓦的普通灯泡亮。
与外面不同,这儿,夜的宁静开始降临。
保安室的门紧关着,听不见里面的动静。
张风起敲敲门,有人开了一条缝,“什么事?”
“找你们领班。”张风起道。
那人道,“你等一下。”说着就关门。
张风起抵住门,“怎么,你们有让客人在门口等的习惯?”
这个大饭店住着不少有身份的人,开门的保安认为他八成是喜欢使性子的少爷,不敢得罪。犹豫之下,张风起一把推开门,走了进去。
房间里包括领班有三个保安,地上坐了一个抱着头的人。
“田祥!”张风起叫他。
田祥抬起头,虚弱的答应了一声,看来被打过。
两个保安连忙阻拦,“这个人私自进客房,正要送公安局,你快出去。”
张风起没有理睬他们,弯腰扶起田祥。
一个保安伸手抓住张风起的肩,张风起并未回头,出腿速度之快,谁也没看清过程,只听见“砰”的一声巨响,那人从对面的墙上摔落地板。
领班和另一个保安吓傻了。
平时只他们唬人的份,怎见过这等阵势。
被踹的保安从地上爬起来,也没敢动。
三个人眼睁睁看着张风起搀田祥出了门。
他们不过是欺软怕硬的主,真碰上狠角色,就横不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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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天暖,月朗星稀。
院子里繁花盛开,不少客人闲坐谈话,看见张风起他们,有些好奇。
快走到前厅,有人不确定的叫了一声,“小风。”
声音有些耳熟,张风起偏头一看,居然是白文,几年不见,他倒没怎么老。
白文又惊又喜,“小风,你怎么会在这儿?”
张风起被他一打岔,不留神手上松了劲,田祥向地上滑去。
白文道,“这是怎么了?”连忙又说,“好好,话我们回头再谈,先送人上医院。”他拿出手机打电话,“小罗,把车开到饭店门口。”
白文是务实的投机家,西部开发和东北战略这样的机遇,他当然不会放过。
所以他带了几个干将来内地考察经济形势。
他的故乡是临近这座大都市的华北小镇。从东北回返的途中,他在此地停留,想为家乡找点项目投个资什么的。
当初,张风起不告而别,他估计他很难再去南方,人海茫茫,天高地阔,能见面几乎渺无,却不曾想他竟在咫尺之遥。
拳脚轻伤,并无大碍,只是人有点发蒙。医生清理伤口后,缓了过来。
到了工地门口,白文对张风起道,“小风,你呆会儿再下车,我们说说话。”
张风起点头,让田祥先回去。
见田祥走远了,白文问,“究竟出了什么事?”
张风起望望窗外,“没什么事。”
“还生我的气?”白文问。
“不是,我没生你的气。”张风起道。
这话不假,张风起遇到过形形色色的追求者,男女皆然。与他同阶层的对他多存苟合不耻的企图。偶而真想和他好的,却又嫌弃他一文不名。
至于有钱有身份的,无非看上他的外表,想玩玩罢了。
但白文对张风起始终建立在尊重的前提下。
这一点,张风起分辨得出,这也是他并未像对其他人那样直接翻脸的原因。
只要白文保持适当距离,谨守井河之界,他并不特别排斥他。
夜色已深,月光寂寥的守着入睡的城市,外面一片灯火阑珊。
听完张风起的简述,白文道,“这事我叫那边的人办,不用花钱,地下工厂见不得光。”
张风起道,“他们扣着人不放怎么办?”
白文说,“让警察去。”
“等他们去,人都不知被卖到哪儿了。”张风起说。
白文笑道,“报警的人不同,结果当然也不同。反正包在我身上,你不许再做傻事。还有,你这个朋友,不要走得太近。”
“什么意思?”张风起问。
白文道,“他如果为你考虑,不该拉你下水。”
“他是为了救妹妹。”张风起道。
白文严肃的说,“听话,挨饿受冻都忍了,就更不能犯糊涂。”
张风起把手支在窗沿上,没说话。
“你身边什么样的人都有,一定要保护好自己。”白文加重语气道。
张风起道,“他不是那种人。”
“他是不坏,而且看得出有头脑。”白文道,“但你也不能人家怎么说,就怎么做,听见了吗?”
张风起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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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文的效率很高,第三天,田祥的妹妹踏上了返乡的火车。
与张风起重逢后,白文和他的关系反而不似从前那般生分。
也因为张风起长了几岁,察人识物更深刻些。
在南方时,他只觉得白文不像别的有钱人那么下流。
现在他知道他与他们还是有根本上的区别。
有人说,男性不会无缘无故对女性好,除非他要追求她。看法或许不尽对,但多少有事实基础。说起来,不管追求同性异性,大概也是如此。
许多男性追求对象的时候,下足力气,百般讨好,一旦失败,便换了嘴脸,甚至能清算出一大沓礼物帐单来。所谓的“爱情”对他们而言其实就是人生的投资,与考文凭,找工作没什么两样,下了本,收不到预期值,难免耿耿于怀。当然只追求兽欲的又做别论。
白文虽是生意人,却并非惟利是图,凡事取决于有无便宜可捞的人,没把感情上的付出当作某种花费,换不回好处就自觉亏本。
因为白文其实是不错的人,所以张风起并不讨厌他,如果他放弃原来的期望,两人可能还会亲近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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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场主楼的底层盖好,到了一年中最美的时节,繁花盛开,百鸟欢歌,人的心情也轻快起来。
工地附近超市不多,买日用品要到另一条街的便利店。
拎着牙刷香皂,张风起沿人行道往回走。
突然一个衣衫褴褛,十二三岁的小孩从后面猛撞了他一下,飞奔而去。
接着一个保养适宜,戴着金项链金耳环的中年妇女边喊“抢钱,快拦住他!”边气喘吁吁的追过来。
路上的行人都远远的躲开。
她接近张风起的时候,飘过些许甜香,一种刻印在张风起脑海深处的味道瞬间被记起。
张风起看看前方,“劫匪”已经跑了三十多米,就要消失在林立的楼房中。他把东西往她怀里一塞,转头去追。
追出半条街,张风起抓住了他。
刚才闪躲的行人围了上来。
那妇女上气不接下气的赶到,劈头就问男孩,“我钱包呢?”
男孩怯怯的瞄向张风起,“给他了。”
张风起手里果然捏着钱包,她欣喜道,“就是这个!”急忙去张风起手里拿。
张风起没给她。
“是我的,刚才我在那头买槐花蜜时被他抢走的,不信你问问他。”她指着男孩的头说。
男孩没吭声。
张风起抽出两张一百元的钞票,把钱包还给了她。
那妇女道,“你这……什么意思?”
“酬金。”张风起说。
他把钱递给那男孩,“走吧。”
男孩愣了愣,一晃钻进人群不见踪影。
眼睁睁少了两百块钱,失主怎肯罢休,她扯住张风起的衣袖,面色铁青,厉声道,“原来你们一伙!我告诉你,没那么便宜的事,跟我去派出所!”
张风起拿开她的手,“刚才你怎么不去派出所?”他取过塑料带,向外走。
围观的人半遮半掩的看他,窃窃私语着散开。
出了重围,有人叫,“风起!”
往路上一看,韩书山站在车旁。
等他到近前,韩书山问,“怎么没上工?”
“材料用光了,明天才能到。”张风起说。
韩书山有点奇怪道,“供料商怎么这样疏忽?”
“说新换了一家建材公司。”张风起道。
韩书山点头,“没吃饭吧,正好一起吃。”
上了车,韩书山问道,“在人群里看热闹?”。
“有人钱包被抢,我帮她追。”张风起说。
“怎么我听见那些人议论骗子骗子的?”韩书山道。
“我把劳务费给了抢钱的人。”张风起回答。
韩书山侧脸看他,“你自己要的劳务费?”
“不是,”张风起望着窗外,“我自己拿的。”
韩书山发动车,“抢钱的是什么样的人?”
“不认识。”张风起道。
韩书山没有责备他,张风起已经不是刚从闭塞的乡村出来,对社会一无所知的小孩。
他走过大江南北,与三教九流都打过交道,早已拥有自己的世界观。韩书山那些空泛的大道理,很难再左右他对事物的看法。
抢劫不对,但受抢最多的正是像张风起这样的人。
武力抢劫无疑是暴富的最好手段,且不论国家内部的抢劫对社会的危害性,今天的欧美列强和日本无一不是通过对他国资本的血腥掠夺发展起来的。不管怎样鼓吹技术造就财富的伟大理论,没有资本,技术只是一张图纸或一篇论文罢了。
鸦片战争后,西方人和日本人将中国积累几千年的财富洗劫一空,剩下的则被搜刮去了台湾岛。百年的肆意掠夺使金银无数的富国变成家资贫薄的弱国,而要发展到人人富足却不是百年就可以做到的,所以有人很富,有人很穷,但这决不能成为抢劫盗窃的借口。
国家、地区之间的暴力夺取,可以导致一个国家或地区数百上千年的贫困落后,而社会内部的暴力泛滥酿成的治安混乱同样是整个国家发展的障碍。
或许强者掠夺弱者是人类的生存方式,否则众生皆平等,何来优胜劣汰之说,所谓的公平终究是对优者的公平,但至少暴力抢夺是必须遏制的。
这些张风起不懂,他对韩书山口中的国家社会毫不关心。
他在最底层的劳动者行列长大,见识着各种各样的穷困和压迫,也经受着形形色色的盘剥和掠夺,正是这种掠夺冲淡了是非观念,模糊了对与错的界限。
但他却坚守了生存的底线,这简直是不可思议的奇迹。
这个奇迹不是韩书山的功劳,而是来自于一种直面苦难的非凡勇气。
这种勇气只有在极为少数的群体中才能看到,他们承担重负,接受困顿的人生,只要生存底线不被剥夺,就会坚持忍让。
但这勇气也是潜在的飓风,底线是他们的避风港,一旦失去,海上的风暴将能够掀沉任何万吨巨轮。
这是韩书山对张风起不放心的地方。有时候他想,如果他能为张风起做一些事情,也许张风起会有更好的人生,然而他始终只是个纸上论天下的人,不敢也不能承担一个不相干的孩子命运。也许并非他的错,整个社会都缺乏承担“不相干孩子”的能力。
所以说到底,他和他那个阶层的其他人一样,只是远处的旁观者罢了。
车在十字路口停下等待转弯。
韩书山望了望镜中张风起的影像,道,“风起,我只希望你平平安安,堂堂正正的生活。”
张风起道,“是劳务费。”
“我不是说这次,如果换了别种情势,你也不能做坏事。”韩书山道。
张风起转头看了看他,掉开视线去。
斑马线上一个穿婚纱的新娘提着裙子孤单的走过。
“我又没做。”他说。
韩书山笑道,“我知道,你是好孩子。”
“城里人半边脸。”张风起说。
韩书山发动引擎,“你小时候也说过这话啊。”
转了弯,车开往商业街。
“风起,有些事在你看来是自相矛盾的谎言,但对错你一定要分清。哥们义气,替天行道的江湖混话都要不得。”韩书山说。
没听见张风起回话,韩书山道,“风起?”
“知道了。”张风起说。
“心里也知道?”韩书山问。
“耳朵知道。”张风起回答。
韩书山微微笑了。
车进停车场的时候,韩书山想起来,“下午我要出差,大概几个月都在外地,有事打我手机。”
张风起点头。
韩书山是对他没有私心和企图的人。即使他对韩书山的话不上心,也并不反感他在自己耳边唠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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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了饭,韩书山直接去办事,张风起回工棚。
棚里没几个人,难得晴天歇息,都到外面逛了。
张风起倒头睡觉,醒来已是下午四点多钟。
屋外,阳光不像中午那么暖和,稍稍有些清冷。余晖散落,天空开始泛黄,大地笼罩在莫名的柔情中,喧哗的世界仿佛也变得悠远而沉静。
按下门铃,等了两秒,门从里面开了。
“嗨。”张风起倚在门边说。
“风起!”向北惊喜道,“怎么现在有空过来?”
张风起进门,“材料没了,下午停工。”
向北倒热茶给他,“怎么穿得这么少?”
“衣服洗了没干。”张风起用杯子焐手。
“只有一件外套?”向北问。
张风起道,“还有一件撕破了。”
“我去拿衣服,难得晴天见面,我们到外面走走。”向北说。
衣服还是有些松垮,向北低头给他卷袖子。
房间里安静下来,静得可以听见彼此的呼吸和心跳。
傍晚的客厅映衬着光线,温馨恬淡,使人仿佛置身画中。
很久以前,他也曾经这样给他卷衣袖。
只是那时,他们是对情爱懵懵懂懂的少年。
“风起,”他低声唤他。
“嗯?”
“你不要喜欢别的人。”他说。
“我又没喜欢。”张风起道。
向北一笑,“我知道。”
“那你干嘛说?”张风起低头看他重新卷松了的袖管。
“我就是说说。”向北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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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地段冷清有很多原因。
它远离市中心,并且由于地理条件的限制,无法建设宽广平直的马路,也就没有工厂和大型商场。
更为重要的,这儿有一片不向人开放的原生森林,据说是研究所的植物基地,所以缺乏扩张空间。
对大多数人来说,生活就业都不方便,因而人口稀少,但有非常好的自然环境,整洁,条理。完全是一片点缀了几座楼房的绿丛。
落日西斜,染红了天际。
星期六,不少人和他们一样出来散步,到处是追逐顽闹的孩子。
高大的梧桐密密的植在路的两旁,草地上绽满小小的白花,如星如辰。
沿着林荫道走了一阵,他们在石椅上坐下来。
晚风,懒懒的吹过又吹来。
隐隐的,空气里含着淡淡的清香。
张风起忽然道,“槐花开了。”
“这是槐花香吗?”向北问。
“不是,”张风起道,“现在槐花应该开了。”
向北道,“你喜欢槐花?”
张风起说,“我们那里有很多槐树,槐树好活,不用人侍侯,我家就有十五棵。”
“正好十五棵?”向北问。
张风起看看草地上的白花,道,“我妈怀我时,在门前种了一棵,到我离家,总共种了十五棵。这时候,树上地上屋子上全是白花。”
向北笑道,“怎么才开,就地上屋上都是花啦?”
“槐花开不了七天就落了,风一起,像下了雪。”张风起道,“外地人也来养蜂,山上山下都是蜂箱,我上树勾花,蛰得眼睛肿了好几天。”
向北笑道,“你摘它做什么?送喜欢的小姑娘?”
张风起道,“我肚子饿了,拿来吃。”
“吃?”向北惊异道,“你吃花?”
“嗯,”张风起点头,“有的花草能吃,槐花最好,炒和腌也行。”
向北道,“我听说有腌桂花的,还没见过人生吃花草的。”
“桂花太香,闻多了头晕,不好吃。”张风起皱眉,似乎记起了桂花浓艳的香气和苦涩的味道。
向北笑起来,“用好不好吃来评价花的好坏,我可是头一次听说。”
云的颜色徐徐加深,变成灰蓝,墨蓝。
风中的清香逐渐散去,许是花也倦了。
人们开始陆陆续续回家。
“去吃饭吗?”向北问。
“你饿了?”
“还不饿。”向北道。
“我也不饿,中午和韩书山在饭店吃得太饱了。”张风起道。
向北道,“干嘛和他去吃。”
张风起道,“他是好人。”
“那我呢?”
张风起道,“你和他又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向北问,注视他浓密的睫毛剪影。
张风起并未立刻回答,看了看远处,道,“他比你好。”
向北伸手交握他的五指,没有说话。
黯淡了最后一丝光,天地相接,融为无边的墨,周围沉寂下来。
都市的霓虹亮了。
向北拉起张风起,“我们去看夜市。”
“你要买东西?”张风起问。
向北道,“不是。”
“那去夜市干什么?”张风起道。
向北道,“两个人,当然要逛逛街。”
蓝紫色的水银灯穿过树叶,斑驳的洒落一路,映着地上并肩的颀长身影。草丛里,不知名的小虫和着远方街市喧嚣的节奏,优雅的浅吟。
“我饿了。”张风起说。
向北道,“听人讲有家店的三香龙片不错,我们去尝尝。”
“什么龙片?”张风起问。
向北笑道,“就是驴肉切片,不是说天上龙肉,地上驴肉嘛。也有人说吃多了对身体不好,所以饭店理直气壮的把分量给得少少的。”
“远不远?”
“就在前面,”向北道,“正好吃了饭逛夜市,然后回家……睡觉。”
张风起看了他一眼,“干嘛说得……奇怪?”
向北停下脚步,低头凑近他的脸,犹豫了一下,说,“暧昧,这个词叫暧昧。”
转过头又道,“我看还是要教你识字,不然等我们老了,连一封情书都没有。”
“你到底在说什么?”张风起一头雾水。
向北道,“你不能写给我,我写了,你也认不得。”
“你说写信?”张风起道,“为什么非要写信?”
向北道,“也不是非要写,只是……”他斟酌着,没找到合适的词,“反正会写总比不会的好。”
张风起想了想,道,“也对。”
**********
槐花落尽,雨水多起来。
大雨从中午就没停,工棚里一堆堆的围着打牌,吵得厉害。
张风起对玩牌没兴趣,迷迷糊糊的在角落打盹。
田祥进来把他推醒,说白文在外面叫他。
见他出来,白文在车里开门,“上车。”
关了车门,张风起问,“事情办好了?”
“办好了。”白文说。
张风起道,“去哪?”
白文道,“陪我找个地方坐坐。”
窗外的雨哗哗地下,没有减弱的迹象。但因为工作日,街上依旧繁忙。路况拥挤不堪,车愈行愈慢,终究堵住了。
“大概前面有车出事。”白文边说边去接叮咚响的手机。
和对方说了几句,他好像很不耐烦,挂掉了电话。
车内沉默了片刻。
玻璃窗无声的淌着水,雨刷不知疲惫的来回摆动。
过了一会儿,白文道,“我太太打的电话。”
“哦。”张风起应了一声,这是白文第一次跟他提起家人。
停了一下,白文说,“她想移民海外,成天为这事烦来烦去。”
“你不想去?”张风起道。
白文半开玩笑道,“我去了,你想不想我?”
张风起道,“不想。”
“太无情了。”白文夸张道,“连小风都不想我,我的人生还有什么意义?”
张风起挑眉道,“走了的人有什么资格让留下的人想他。”
白文笑了,“说得在理,小风很有深度啊。”
“这算什么理,我认识一个人特别喜欢讲大道理。”张风起不以为然的说。
“哦?”白文道,“小风还认识讲大道理的人?”
“不许这样,不许那样,听得人头疼。”张风起望望前面长长的车队。
白文笑道,“现在喜欢讲道理的人已经很少了,难得他碰上你。”
“为什么?”张风起问。
白文若有所思道,“因为小风是个听道理的人,如今听道理的人比说道理的人更少得多。”
“哪来这么多理绕来绕去的。”张风起道,“你耍大鼓的?”
白文纵容的笑了。
张风起没什么文化,交谈中时常会有阻隔,白文并不以为意,他欣赏张风起的率性而为。
寻求下层阶级鲁莽粗率的刺激很简单,长相称头,愿意卖身给他的“平民”男人哪里都找得到,但满嘴浑话,一句不顺眼就抡拳头的“野性”,充其量只是野蛮或者流气,既不新鲜,也不惊奇,并非白文需要的。
而在社会谷底挣扎求生的张风起,对所有让普通人畏畏缩缩的势力毫不介意,却又遵守某种坚定的准则。既不因为所处的地位而自感卑微,欺弱媚强,也不因为天生的好皮囊沾沾自得,“善加利用”,他以一种纯粹的目光与世界平视,拥有人们与生具备,却在成长中丢失的东西。
白文的妻子原是一家电视台的主播,婚后专职养尊处优的阔太太,和她这个层次的多数女人一样,她向往着西方乐土。他和她的人生道路或许从开始就隐藏着本质的分歧,到了她无法再等待的年龄终于凸现出来。
她不会放弃自己的梦想成全他的事业,而让他放弃事业成全她的梦想,也过于苛刻。难以调和的矛盾势必产生摩擦,口角,怄气,猜忌,直至瓦解十几年的婚姻。与其经历种种折磨之后走向分手,不如尽早做出决断。
他意识到人生前途的清冷,但无能为力。不管婚姻或者家庭,指望这个年纪从头再来,只会让一切更糟。
与张风起重逢,是意外的惊喜。
他甚至比当初更渴望拥有他,尽管无论考虑他的条件或者张风起的性格,都缺乏可能。
喇叭此起彼伏的响,停滞的车流活了起来,开出十字路口,终于畅通了。
咖啡馆的小包间清幽别致,白文叫了咖啡,知道张风起嫌苦,为他点的热饮。
手机响了两次,白文关了机。
看张风起两口就把饮料喝光,他笑道,“哪里来的乡下人,把这么高级的洋茶当白开水灌。”
张风起放下杯子,“你不知道?”
“不知道。”白文正经八百的说。
“哎哟,”张风起斜视他,沉低嗓音道,“江北佬欧。”
他学的神情语气竟颇有六七分像,那个“哎哟”,跟本地人的腔调一模一样,白文一口咖啡呛住,忙取纸巾擦嘴,“你这个小江北佬,真要人命欧。”
张风起笑起来。
他笑得时候,有一种特别的男子的性感,混合了少年的青涩和阳光的味道,让人怦然心动。白文的定性再好,也有些难以自持。
门外风铃震动,服务员端着茶食水果进来。
白文回神,对小姐道,“麻烦拿一壶茶,跟刚才一样的。”
小姐点头,收了张风起的空杯,掩门时,忍不住又回头朝张风起看一眼,见白文看她,匆匆低了眼眉,对廊上的服务生道,“一壶茶。”
白文道,“小鬼,你还没说话就把人家姑娘迷得晕头转向,可怎么了得。”
张风起扬起俊眉,“叫她们跟我,没一个肯的。”
白文朗声而笑。
服务生进来奉茶,全套的西式茶具,一色六个小盏,细瓷壶。
说是茶,其实并不是茶,是西式的混合饮品,就像酒吧里的调酒一样。他斟好一盏茶,白文对他摆摆手,出去了。
搅着咖啡,白文道,“小风,跟我一起走吗?”
张风起低头吹开浮沫,没说话。
“你的机票,我也订好了。”白文说。
张风起抬起头,“不行。”他直视他,简单明了的回答。
白文先移开了眼神。
张风起把玩几只精致的瓷盏。
好半晌,没有听到白文开口。
张风起也没抬头去看。
窒闷的空气中似乎划过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仔细听却什么都没有。
结果在他的意识深处早已察觉,但经由他口中得到确切定论,还是令他心脏发紧。除了这个小“江北佬”,还有谁能连拒绝也这般坦然?
“我已经老得不适合追求人了,”白文沉声道,“我应该把时间放长一点,等你说不出这样的话时再开口。”
“你别难过。”张风起说。
白文道,“这是安慰吗?”
“是。”张风起道。
白文真真正正笑起来,夹了薄片蛋酥放他的小碟里。
“那我勉强接受了。”白文说,日后他将继续寂寞下去,尽管他愿意不惜代价换得他,但既然这样,就这样吧。
“小风。”
“啊?”
“我们,保持这样吧。”白文说。
张风起道,“本来就这样啊。”
白文笑道,“没错。”
吃了晚饭,回工地,天黑透了,雨还下着。
打开车门,张风起伸脚下去。
“拿着伞。”白文道。
张风起接过伞,“明天还你。”
“不用还。”白文道。
张风起撑开伞,“那我走了。”
“小风!”白文喊他。
他回头。
“有空打电话。”白文道。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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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门旁,站着等他的人。
“你下班了?”张风起问。
向北道,“吃饭了吗?”
“嗯。你呢?”
“我也吃过了。”向北道,“回家吧。”
两人到站台等车。
下雨的晚上,车格外紧张,偶尔来辆公交车,满得上不了人,出租更是难打。
实在等久了,只好步行回家。
雨噼里啪啦,拍打着伞面,两人默然的穿行于幽黑的小巷。
经过路灯,向北问,“开车送你的是谁?”
张风起道,“在南方认识的。”
“他是干什么的?”向北问。
“开公司,也开酒店。”
“他……”向北迟疑了一下,道,“找你有事吗?”
“他问我跟不跟他一起走。”张风起说。
向北停下了脚步。
张风起抬高伞,看另一把伞下的人。
雨雾湮没了城市的灯火,天太黑,彼此看不清脸上的神情。
“你没答应?”
张风起点点头,沉默的往前走。
“风起,”透过嘈杂的雨声,他叫他。
“你已经装在了我的心上,不能再去别的地方。”向北说。
没有立刻听见他的回答,向北从伞下看他,映入眼帘的却只有他伞上雨水反射灯光的亮块。
走到巷的尽头,张风起说,“我不知道。”隔着伞,听起来有些模糊和沉闷。他不能保证哪儿也不去。
雨算不得十分大,可也不小,一路走来,两个人都被淋湿了。
进了家门,向北道,“你先去洗,我来找衣服。”
张风起道,“不是可以两个人一起洗吗?”
“啊?”向北呆了呆,“不,”他移开脸道,“天又不冷,你洗好我再洗也没关系。”
感到张风起望他,向北转回来,与他相视了几秒钟,“喂,会出事的。”他看着他低声说。
停顿了半拍,张风起转身去浴室,走了几步,好像有些愤愤的嘀咕道,“心术不正,白白浪费这么大的澡堂子。”
他声音很轻,像个小孩嘟囔对大人的不满。
但晚上的房间非常静,向北听得清清楚楚,忍不住乐了,“咱们家什么时候成开澡堂的了。”
**********
洗完澡,向北教张风起读书。
学了几页课本,已是晚上九点多,屋外的雨黑天黑地的下着,但室内隔音效果很好,听不见雨声,温暖而舒适。
张风起在纸上杂乱无章的练字。和从前一样,大多一塌糊涂,难以辨识。
向北没有纠正,看着他略显不耐的胡画。
他和他挨得很近,两人半湿的发若即若离的相触,在静谧的空间里,浅浅萦绕相同的洗发水甜味,让人嘴里仿佛溶了糖。
这甜味纷扰着向北的心神,躁动难捱。
挣扎了许久,他从背后将张风起抱入怀里。淡淡的,是和自己相同的皂香。
他拥紧他,藉以缓解身心的焦灼,却只是更加深了渴望。
终是不能自已的吻上他的脸,手顺势滑入他的衣摆,在他腰腹摩娑。
怀中的温度突然失去,张风起站起来,头也不回向房间外走。
“风起!”向北大骇,伸手去拉他,却落了空。
“我回去了。”张风起说,脚并没有停。
“风起!”向北急步绕到他面前,“风起,我……”
“让开。”张风起道。
向北没有让。
只有半秒,他没来得及闪躲,脸上重重的挨了一击,擦破了嘴唇。
张风起已经穿过他,到了客厅。
在他走近门之前,向北拉住了他。
“放手。”张风起的声音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
“是我不好,你原谅我。”向北恳求道。
张风起看了看他,冷冷的道,“你跟那些人一样。”
“胡说!”
声音之大,连向北自己也吓一跳。
张风起好像也有些意外,一时没有动。
好一会儿,向北神情复杂的道,“你明明知道不一样。”
张风起撇开脸,“还不是想做那种事?”
向北把他笔直的身形抱进怀里,沉声道,“我是想做,在心里都不知道把你压到身下多少回了。”
感到怀中的身体有些僵,他抱紧他,低低的在他耳边道,“你讨厌,我怎么会做?”
他们分别时,关于情欲,张风起一无所知。而成年的张风起对此怀着本能的憎恶。
这并非生理或心理的洁癖,而是自我防卫的壁垒,犹如野生动物划定势力范围,他强烈排斥试图亲近的狎昵之举,无论男女。
那是张风起年少即在城市底层挣扎求存,遭受太多觊觎和歧视后,坚守自我的唯一方式。
在壁垒形成前靠近他的向北因为这种优越性而拥有一定的特权,但特权是有限制的。
“是我不好,”向北道,“我们慢慢来,好吗?”
怀里的人没有说话,但也没有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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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文回了南方,张风起仍旧在工地干活。楼已盖到了第二层。
有空的时候,向北教他读读书,一切都单调而平静。
星期六,早晨开始下雨,淅淅沥沥的没停。
雨季的细雨一场接着一场,但不妨碍施工。
向北一个人在家混了一天。
傍晚五点,他出了家门,去工地找张风起吃饭。
一下车,向北立刻被喧嚷的声浪淹没。
工地周围满满地堵着人和车,警笛响彻了整条街。
他挤到前头,只见大门内一片废墟,已经盖好两层的楼塌了大半,本就残破不堪的旧墙以及需要重建的平房多数成了瓦砾。高高的坍塌堆遮住了视线,不知道里面的情形如何,但听得到断壁颓然倒地的轰鸣。
领导和救援都还没到,只有几个交通警将看热闹的人群拦在大门外。
向北慌了神,不知道张风起出没出事。
他记得工地后面的小门通向附近的胡同,可以从那里绕进去。
后墙和小门也倒了不少,但比前门好得多。
里面满地狼藉,泥泞不堪,空气中弥漫着呛鼻的石灰,时不时废墟堆“哗啦”一声。
没看见人,工人应该大部分都在主楼。
向北磕磕绊绊的到了楼边,大声叫张风起的名字。
随即脚边有微弱的呻吟,向北连忙去扒,一个工人的头露了出来,不是张风起。
好在他身上没有楼板柱子之类,向北把人挖出来,撕开衬衫,给他包扎,“还有人呢?”
“都在里面。”
这时从乱石后冒出几个工人,扶着两个伤者。
向北问,“看见张风起了吗?”
“张风起?对了,风起呢?”一个高个子工人问旁边的人,“谁看见了?”
有人答道,“他在一楼,你不是叫他去拎泥浆的吗?”
向北转身又去扒石头。
十多分钟,消防医疗赶到,市长在外坐镇指挥,营救开始了。
雨声,人声,车声,喇叭声,警笛声,混成一片,吞没了向北的声音。
被挖出的工人越来越多,但是不见张风起的影子。
又有几个人说张风起被埋在最底下,因为塌的时候,他还在一楼。
救援人员已经抬出了好几个一楼的人,伤势都非常严重。
向北十指血肉模糊,嗓子喊哑了,依旧没有找到张风起。
一个消防员提高声音道,“有人,这边有人!”
向北跑过去,果然下面压着两个人,大家七手八脚的把他们弄出来。
向北大声问,“张风起呢,看到张风起了吗?”
但是这两个人昏迷了,根本回答不了。
向北和一些人继续在这个缺口搜索。
天已经黑了,雨中的灯火昏暗,搜救工作举步唯艰,他们扒了半天砖,一无所获。
向北直起腰,透过重重雨雾,在乱糟糟的人群中寻找张风起的身影,但是什么也没看到。
这时,传来一个清朗的男声,“喂,那边的,过来搭把手。”
向北回过头。
几步开外的正是张风起,灰头土脸,肩膀上搭着一个工人。
几个人连忙去扶。
向北呆了呆,上前抱住他,“你……”话哽在喉咙,竟发不出声来。
旁边的人赶紧拉开他,张风起霎时倒下去,被早有准备的两个救护人员接住。
向北这才看到张风起浑身是血,鞋子都被血浸透了,混着土和雨水,血色已经成了暗黑色。
抬张风起上救护车的人道,“撑着一口血气爬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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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风起伤势严重,但捡回了命。
因他被埋在最底下,又背着一个人,所以花了很久,才爬出来。
贵喜和田祥当时不在楼内,算是万幸。
上面为了压缩成本,弄了一批劣质建材。连绵的阴雨侵蚀了楼体,导致坍塌,连带其它建筑倾倒。由于北建后台强硬,无人替民工出头,所以公司付了些医药费了事。
工地没开工,贵喜和田祥暂时在码头帮人卸货。
虽然工地最苦,钱也不多,但比起饭店、工厂之类,却算多的,那些只够一个人吃饭,指望不上养家。
张风起住院两个月,筋骨差不多接起来了,左脚还不怎么方便,也可以勉强走路了。
向北要上班,他自己出的院。
一进门,张风起正坐客厅里玩飞镖,“五点下班,怎么现在就回来了?”
向北脱了外套道,“你一个人出院,我不放心,办完事就先回来了。”
“我刚才不打过电话吗?”张风起道。
向北坐到他身边,“没见着面,心里总不踏实。汤喝了吗?”他问。
“我都好了,还喝什么汤。”张风起扔出一只镖,正中红心。
“骨头还没长实就能算好啊?”向北拿鸡汤到厨房热。
盖好锅盖,他出来道,“伤筋动骨一百天,稍微伤点筋骨都要一百天,何况你……”讲到这里,他心一悸,没有说下去。
张风起停住手道,“医生不都说我好得快嘛。”
向北拾起地上的镖给他,“那也得好好补养,不能落下病根。”
张风起让了步,扔出一只飞镖道,“热了我就喝。”
听见汤开,向北去端,自己先尝了一口道,“是太肥,以后少喝几次也行,牛奶得天天喝,对骨骼好,又不腻人。”
张风起一皱俊眉,“我又不是小孩。”
向北道,“就当喝水。”
说着,把汤递给他。
张风起接过碗一口气喝光,站起来取靶上的飞镖。
向北笑道,“哪里不是小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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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风起和贵喜商量好,不告诉父母工地的事,所以没费心和家里联系。
白天张风起呆得无聊,翻翻向北给他的课本打发时光,晚上向北教他读书写字。在这样悠闲的情况下,他的学习大有长进,字也写得像那么回事了。
电视电影他兴趣不大,向北怕他烦闷,在客厅安了个室内篮球架,果然他很喜欢,常常投来投去,倒把飞镖冷落了。
这一成不变的生活也不错,每天下班开门的刹那,见着他索然无味的翻看书页,或全神贯注的投篮,向北不由得感到了踏实和欣慰。
过了半个月,张风起的伤好得差不多,阳光一天一天的热辣起来。
农忙时节,田祥回了家,贵喜在一个修理厂打下手,张风起和他没怎么见面,后来听贵喜说好像有人来捎过口信,但具体内容贵喜也不清楚,只好罢了。
星期日上午,向北值班,张风起一个人到外面转了转。
虽说在城市呆的时间不短,但以前都是从工地到工地,很少有功夫注意城市的景致,琳琅满目的店铺倒也新鲜,只是人们的回头率让他不快。
天蛮热的,身上发黏,吃了午饭,便回去了。
向北已经到家,刚洗完,正好换他淋澡。
从浴室出来,张风起找了指甲钳剪指甲。
看他在沙发上曲着身体,向北搬了矮凳坐下,放他的脚到自己腿上,道,“我来。”
张风起的脚趾和手指一样,舒展性感,只是脚背上的伤不禁让人的心一跳。
用指尖摩挲着纵横交错的伤口,向北道,“风起,你不要再去工地了。”
张风起没说话,午后的骄阳直射进来,照在他的脚上,微微发烫。
向北抬眼看他,炽热的光线映照着两人的面庞,明亮却迷蒙。
眼睛被光灼得难受,张风起低下头,望进正凝视自己的双眸,清晰的,深瞳里刻印着他的模样。
“我很害怕。”向北说。
张风起蜷起脚,踏在他膝盖上,“我想回家看看。”
向北一愣,“回家?”
张风起点头,“上午我买了火车票。”
“多久?”向北问。
张风起看着他,没回答。
“一个星期?”
“我不知道。”张风起说。
向北坐到沙发上,将他揽入怀里,“两个星期,要是没有你的电话,我去接你。”
张风起未置可否,或者他并不知道可否。
人与人的关系极其微妙,似乎只能依托特定的时间和地点存在,一旦时空转变,就会消失。只是,若当真情深意切,为何坐视分离?正如河面上各自乘的一叶扁舟,虽希望并舟而行,却什么也不做,任它随波逐流。
这情字毕竟要排在许许多多更切实的物质利益之后。
人生之河大部分平淡不奇,并无多少恶波险浪,只需划几下浆,既可相从,然而愿意花力气的少之又少,却要在日后感叹人事无常,有缘无分。其实不过是附庸伤感的虚妄矫情。 |